第2章 译者序(2)

我刚离开乡村那些年,曾经为能逃出那沉重的人情债而感到庆幸,但最近几年,我反思了再反思,尤其是通过患难见真情,我明白并明确:人情债从表面上、短暂地来看,是负担;但全面、恒久地来看,其实是必需的,实际上是个人安全和社会稳定的保障措施。哪怕是在社会保障措施日益完善的将来,也会是有力的补充。因此,这是传统社会的美德,我们应该珍惜,而不是排斥。再如,书中说,在日本传统的乡村社会里,宗族势力大于政府,甚至国法。我不知道现在日本乡村是否还如此。在中国,20世纪50年代之前,也是如此;不过,经过新中国60多年的治理,宗族势力现在已经高度萎缩,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但问题是:行政和法治没有接上,出现了有政难施、有法难依的正常权力真空状态。这导致了许多治理乱象,甚至出现了恶狠狠的拳头政治和赤裸裸的金钱政治,甚至有大量黑社会势力渗透进了乡村治理结构中。

10年前,中国人在国外,经常被误认为是日本人。的确,在外国人尤其是欧美人的眼里,东亚人相互长得相似,行为举止、语调语气也相像,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都属于中国人喜欢说的汉字文化圈或者日本人喜欢说的东亚文化圈,能有什么区别呢?本尼迪克特的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她能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异。比如,她认为,日本社会具有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制,而中国没有。再如,日本人伦理观念中“忠”被认为是最高的美德,而“忠”的对象是天皇,所以天皇是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更别说是取而代之了,所以千秋万代,日本只有一个皇室;但中国人伦理观念中“仁”才被认为是最高的美德,皇帝当然也要臣民忠于他,但他必须遵王道,行仁政,否则子民可以背叛他,把他赶下台,甚至杀死他,所谓“诛一夫”而已。因此,中国历史上才会有那么多次改朝换代。

本书的直接目的是要让美国人了解并正确对待日本文化。所以,作者时时不忘比较美、日文化之差异,那是她说得最头头是道,最精彩纷呈的。在对中、日文化进行比较时,她既说同也说异。但对美、日文化进行比较时,她一般只说异。比如,她认为,日本文化是“耻感文化”(“shame”culture),强调行为的道德性是由外人决定的,日本人始终在别人的注视下生活,活在别人的价值观体系里;美国(实际上指的是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是“罪感文化”(“guilt” culture),强调的是个体内在的良知。前者提倡道德标准的相对性和移动性,后者提倡道德标准的绝对性和固定性。正是这种相对性和移动性,使日本人的性格特征和文化品格显得暧昧,不容易让人把握。比较而言,西方文化是有章可循、有迹可查的。再如,跟这种文化区别相关联的是两国人对“真诚”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要求。美国人说某人“真诚”,指的是他做事诚实牢靠,按照自己的爱憎、决断甚至迷惑而说话或行动,从而达到心口一致。日本人则相反,他们会嘲笑心口一致,他们有两句谚语说明他们对真正的诚实是充满戒备的。“瞧那只青蛙,把嘴张开,暴露了肚子里的一切。”“像只石榴,嘴巴一张,心里的一切就暴露无遗。”他们把“诚实”等同于“暴露”,而暴露,尤其是自我暴露,让他们感到羞耻甚至恐惧,因此是他们要竭力避免的。他们宁愿口是心非、遮遮掩掩。在他们看来,那反倒是“真诚”的表现!

也许是因为本书是政府定制的产品,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爱国主义思想在起规约性作用。本尼迪克特处处在比较美、日,每一处的结论都是美国文化优于日本文化,如“罪感文化”优于“耻感文化”。连美国读者都认为她有说教的嫌疑,日本读者更表示了不满。

4.关于书名,读者中也存在着某些误解或不解。很多中国人会疑问:书名为何不是“樱与刀”?他们都认为日本的国花是樱花,其实日本并无宪法所定之国花。樱花是日本大众所认可的国花,而菊花是日本皇室所定的国花。本尼迪克特拈出菊花而非樱花,是出于对日本社会本质的一个认定。她认为,日本是封建等级制社会,处于最高端的是皇室,具有绝对的权威,不容置疑,不可更改。明治维新固然具有资产阶级性质,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说这场改革使日本从一个闭关锁国的封建国家逐步转变为资本主义国家。或许,在经济体制上,为资本主义发展松了绑,提供了动力。但在政治体制和社会机制上,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等级制并没有被废除,只不过在内部做了比较大的调整;而这调整不仅没有削弱天皇的权威,反而加强了皇室的尊贵。本尼迪克特精辟地指出:“明治政治家们……施行的自上而下的强力统治,那种统治不必跟随舆论的方向。因为政府掌握在等级制的最高层手中,那一层面的人物绝对不会包括被选举出来的人。在这样的制度水平上,人民不可能拥有发言权。”“国会下院的议员都是选举产生的,他们代表的是人民的声音,具有质问并批评高官的不可小视的特权,但是,在任命、决策和预算等方面却没有真正的发言权,而且不能发起立法工作。下院甚至受到上院的钳制,而上院议员不是选举产生的,他们中有一半是贵族,另有四分之一是天皇任命的。”樱花只是让老百姓自娱自乐的一种消遣或寄托之物而已,真正至高无上的作为国家象征的是菊花,因为在皇室语境里,国和家是一体的。也因此,日本国徽是一枚皇家徽记——“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用的是菊花而非樱花。

有人帮本尼迪克特概括性地释名:“菊”是日本皇室家徽,“刀”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征。“菊”与“刀”象征日本人的矛盾性格,亦即日本文化的双重性(如爱美而黩武、尚礼而好斗、喜新而顽固、服从而不驯等)。这种概括是多么模糊而笼统、简单而粗率!“菊”真的象征着爱美、尚礼、喜新和服从吗?“刀”真的象征着黩武、好斗、顽固和不驯吗?

本尼迪克特的确是把两者作为日本文化的象征物。那么,它们分别象征什么呢?

菊花象征天皇及其皇室。那么,从文化上它又有什么象征含义呢?本尼迪克特没有明说,只是做了诗意的描绘。“菊花生长在花罐里,是为全日本举行的一年一度的花展准备的,每一片完美的花瓣都单独由栽培者布置好,其位置往往用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固定,那丝线就插在活生生的鲜花里。”“那菊花曾被栽培在小花罐里,它不得不让自己的花瓣被人小心地摆弄;后来,它发现,处于自然状态,能得到纯粹的快乐。”笔者以为,菊花象征的是一种日本人的普遍心态,这种心态属于皇室,也属于臣民;在那种上下一致的社会里,处于等级制最顶端的天皇和最底层的百姓,在心态上其实能有多大的差别。大家都处于一种非自然的状态(花罐而非田野甚至原野),被高度人为地控制着。花罐则象征着组织体系非常严密的社会机制。“菊”可能象征着美,但更准确地说,它象征的是一种意境被认为伤害了的病态的美,有如三寸金莲。

关于刀的象征含义,本尼迪克特说得比较明确,刀虽然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征,但“不是进攻的象征,而是理想化的自我负责的人的一个比喻。”日本人认为,人如刀,也会生锈,这锈可能是指他的弱点、他的缺乏恒心、他的劳而无功。“正如佩刀者要对刀的闪闪发光负责,一个人必须对他自己行为的结果负责。”

作为序,尤其是译序,篇幅不能更长了,许多问题无法展开,大家还是去看书吧。

不过,最后,我还是要对本书的文体风格和我的翻译原则作一点交代。因为现在此书的译本有了好几个,有好事者也在进行所谓的比较。我想,这样的交代是有必要的。

一本书的命运有时很怪诞。当它成为名著,家喻户晓时,在人们的阅读期待里,它应该是一部畅销书,甚至是大众读物,往往被想象甚或被要求通俗易懂。本书虽然本来是一个美国政府定制的文化报告,但本尼迪克特毕竟不是畅销书作家,更不是大众语言趣味的打工者。她写的是一部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严肃端正,有些叙述性的段落像小说,但更多论述性的段落却像论文,其内涵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可能不是每个读者一下子就能读懂的。但是,我们的大众读者偏要它通俗易懂。

这就产生了矛盾。是迎合大众进行通俗化处理呢,还是保留原作者的文风?有些译者可能会选择前者;但我的选择是:宁愿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中国读者的阅读期待,我也要尽力尊重作者。

我之所以没有选择通俗化译法的另一个原因是:一开始这个译本是以双语的面目出版的。双语对照版,有如照妖镜,是最考验译者功夫和翻译质量的一种出版模式;任何问题,被它一照,就昭然若揭。我如果擅自改动原著风格,如何让专业读者对照起来还觉得可靠?事实证明,我的小心谨慎的处理法还是收到了作为双语读物预期该有的效果。有一回,我到广东中山大学英语诗歌研究所去跟他们那里的师生进行学术交流。其间,有一位专攻文学的硕士生说,他比对过我的译文和原文,也比对过我的译文和其他人的译文,还是觉得我的译文是靠谱的。

当然,我趁这次再版的机会,也对个别字句做出了一些调整。如还有问题,请读者具体指出,为完善译本群策群力,是我最期待的。

2014年7月22日

于京郊颖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