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搭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安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

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的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

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围、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的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伞扇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归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天由命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未可知。”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应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

“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任,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二、沐皇恩特授河工令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料理,应酬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欢喜,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意思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可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是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怎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简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那里,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和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白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和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叫他去观现场。”

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人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

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和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说,就回复说我没有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她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叫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得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她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自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

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家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

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事务,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随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两得,不知可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对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然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况且他也这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的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同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洗洗涮涮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也照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过的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兄弟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学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是戴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叫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嘱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和太太各各上车去了。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到了车辆人马都已走远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长新店,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一日到了王家营子,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以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干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里头“挑坝”、“下扫”、“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忮刻阴险。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叫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的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叫安老爷留着送人罢。”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能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祥,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又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