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她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她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萨。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骡儿的,便是这个人。她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她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却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搭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她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她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

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和那头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步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如此尽心,到了倒得赏他一赏。”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个铃铛唏啷哗啷地响。

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梢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它的窝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扇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挡,也就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头一跑,那三头也跟了下来。白脸儿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噜爬身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脚骡子跑,哪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骡子骂道:“不是还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得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

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这里坐着,卖茶化缘。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

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日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子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得过这岗子去吗?”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两月头里,出了一个儿山猫,前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吧。”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喇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瘦长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来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吧!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银钱。”

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

“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答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赚个几百香火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不由分说,就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吵闹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

“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旧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吧。”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角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闲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往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人。”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腿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象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污辱众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吧。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面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整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亮门儿,望着里面象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吧。”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

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照料着,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类。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赔着笑,向安公子说:

“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浸的。”和尚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

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吧。”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内,又斟了一盅,说道:“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解疫,象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曾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酒也泼了,把我的盅子也碎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拧。

公子哎哟了一声,不由得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父!

我是失手,不要动怒!”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绑,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携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脱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了个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价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得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么哀求才好。

没口子只叫:“大师父!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呔!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峰,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桩慈悲勾当。象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看见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呢。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你吓得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吧!”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嚓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膛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把,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安公子的心窝儿。

可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用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哎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一个。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六、雷轰电掣弹毙凶僧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这回书紧接上回,不消多余交代。上回书表的是那凶僧把安公子绑在厅柱上剥开衣服,手执牛耳尖刀分心就刺。只听得噗的一声,咕咚倒了一个。这话,听书的列公再没有听不出来的,只怕有等不看书里节目,妄替古人担忧的,听到这里先哭眼抹泪起来。说书的罪过,可也不小。请放心!倒的不是安公子。怎见得不是安公子呢?他在厅柱上绑着,请想:怎的会咕咚一声倒了呢?然则这倒的是谁?是和尚。和尚倒了,就直截痛快的说和尚倒了,就完了事了,何必闹这许多累赘呢?这可就是说书的一点儿鼓噪。闲话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