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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过来,他才注意到那个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梅花香味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平最没把握。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来的香水。月纺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月纺说他长着一只石头鼻子。孔太平则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
地区农委带队的科长,再次催促仍在那辆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们赶快下车吃考察团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自从离开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平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几家豪华酒店映衬得蓬头垢面时,这种感觉更加刻骨铭心。孔太平从前来省城办事时,总是早上出发,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经过春到酒店,正好停车吃午饭。触景生情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提议就在春到酒店吃饭,不要去那种太高档的地方。同行的段人庆是隔壁鹿尾镇的党委书记,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说,简单吃一点,反正大家的考察费都交了,他们少吃一个菜,地区农委就可以多赚一百多元钱。这话正中考察团的组织者的下怀。
孔太平拎着自己的行李刚进酒店,一个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就冲着他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问有多少客人。孔太平说整四十个。女孩开口说话时,那对酒窝闪个不停,听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孔太平问清了女孩名叫春到,还以为是酒店老板给她取的用来应酬的名字。这时候别的人也进来了,段人庆也挺喜欢这个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来回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了一些话,才知道春到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段人庆带头同大家一起开起孔太平的玩笑来,都说孔太平外表又憨又实在,肚脐眼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说是替地区农委节约,其实是想借公谋私。后来段人庆乘着酒兴要春到跟上孔太平走,别在这里端盘子。
春到这次没有用嘴也没有用酒窝而是用眼睛冲着孔太平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段人庆马上问:“那你跟我走怎么样?”
春到说:“你这人有点狡猾。”
这时候酒店的另外一个女孩给孔太平和段人庆上了一杯茶。鹿头镇和鹿尾镇都是产茶的地方,孔太平看着那像牛尿一样发黄的茶水不由得皱起眉头要那女孩将茶端回去,然后将老板叫出来。春到一听连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孔太平指着茶杯说:“你们怎么可以将洗手水当茶招待客人?”
春到不解地说:“这就是茶呀!”
邻县的董乡长将春到叫过去,指着孔太平说:“他那儿出茶叶,那里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这茶好喝。”
孔太平刚要笑立刻又不满起来,因为董乡长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没察觉,极自然地将身子一扭,转身去招呼另外一张桌上的客人。
段人庆这时开始大发感慨说:“没准这是一个好主意,真让人喝着有十八岁采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还不浮想联翩。”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发现身后的壁画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句熟悉的话: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记得这是他在这里宴请商业厅的几位领导时,一位姓李的处长想出来的妙语。那次的请吃原本选在一家名声很大的酒店里,因为孔太平无意中说起这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执意要来见识女孩的姿色。结果当然让他们失望。随之就有了这样的留言。孔太平翻出随身携带的通讯簿,找到那个处长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后,拿起了吧台上的电话。孔太平刚报出姓名,对方就警惕起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孔太平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就说了实话。对方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番客套后,对方小声告诉孔太平,他要找的那位处长几天前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商业厅的高层领导正在人心惶惶。李处长曾经被公认为是商业厅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平的心里引起一阵震动。孔太平多问了几句,对方含含糊糊地说,李处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是没有韬光养晦。打完电话后,孔太平再也没有心思同大家一道与春到逗乐了。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段人庆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纳。孔太平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吉普车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段人庆和董乡长就联手向孔太平和陶乡长说,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平不想就这样听段人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坐长途客车。段人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准谁会到处乱说,一旦被人汇报到上面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平听出段人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人庆走。段人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平,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人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平装着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人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得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忍不住将孔太平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陶乡长像是剽学了一点《易经》,他伸手将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后排,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出着长气。经过段人庆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样说:“孔太平这家伙有憨福,就是用门板来挡,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人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相一下。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没到家,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段人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人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平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为陶乡长会有话对自己说,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什么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可能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人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上了车后,他又开始同陶乡长他们说笑起来。转了几个地方,段人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人庆就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人庆将桑塔纳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段人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楼的旋转酒吧。段人庆也不问孔太平,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么,等服务小姐端了上来,才知道就是冰淇淋。坐了一个小时,走前一结账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钱。孔太平吓了一跳,瞅着段人庆正要抱怨,段人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平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平嘴唇还在哆嗦,段人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人庆干脆潇洒一盘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人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并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吩咐她单独给自己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一张当面撕毁了。孔太平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段人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同董乡长说,这个酒吧有品位,只可惜没有秀色可餐。下降的电梯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就连陶乡长也会意地笑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段人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感受。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人庆就说到了。坐在左边的孔太平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段人庆对孔太平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计划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人庆毫不客气地在头里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段人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汤炎约我们来的!”进了大门,孔太平忍不住问汤炎是什么人。段人庆告诉他,汤炎是这儿的教务处长,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汤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人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招待所。
段人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后说。
段人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汤炎!”
段人庆脸皮一红。孔太平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人庆其实并不认识汤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汤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汤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人庆被汤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平推到汤炎面前说:“汤处长,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人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没想就说:“是条好汉!”
说完,汤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拿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鸡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走远后,孔太平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平见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让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平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时,黑暗的车厢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平一回到家里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睛汪汪地说,孔太平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