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南史·谢庄传》,讲到这位出身名门的贵族子弟,年纪才七岁,就能写一手绝妙文章。历史的记载,说好则好得不得了,说坏则坏得一塌胡涂,不免有夸张之弊。但他从小就表现出聪明的才智,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成年以后,谢庄一表人材,文采俊逸,连宋文帝看见他以后,也大为赞赏,并对身旁的尚书仆射殷景仁、领军将军刘谌说:“蓝田生玉,岂虚也哉!”
这位皇帝的感慨,倒也不是无的放矢的浮泛之言。应该说,从谢灵运、谢惠连、谢道韫、谢混,到谢庄,以及稍后的谢朓,陈郡阳夏谢姓这个世族,仅在文学领域里,就出现多少杰出人才啊!更不用说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谢玄等政治家和军事家了。
晋南渡后,一大批封建社会里顶尖阶层的贵族门第,也随着帝室过江。他们拥有财富和政治上的特权,过着享乐安逸的生活。清谈空议,颓废虚无,游猎山水,吟诗唱和,成为一时风尚。南朝文化的发达,是和当时帝王、官员、贵族、士大夫的这种苟安奢靡的风气分不开的。后来,经过频繁的战乱,才逐渐衰微没落,到了唐代,六朝金粉便只是往昔繁华的梦了。刘禹锡笔下所描写的“朱雀桥畔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便是诗人无可奈何的黍离之叹了。
谢庄(421耀466)是生逢盛时的贵族子弟。他在高门望族的生活环境中长大,又受到长期的文化熏陶,如此的贵族教养、家学渊源,使得宋文帝也不禁赞叹:只有贵族之家,才能出现这样的人物啊!他的文才,在年轻时就名扬南北。他的作品,诸如《赤鹦鹉赋》、《月赋》、《舞马赋》,都受到当时人们的推崇。唐人孟棨《本事诗·嘲戏》称:“宋武帝尝吟谢庄《月赋》,称叹良久,谓颜延之曰:‘希逸庄字此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可见评价之高。
那时候,贵族间的应酬,多以文化活动相燕集,宫廷里的文化氛围,也是相当浓郁的。公元423年,南平王刘铄向宫廷进献鹦鹉。因为这种热带鸟类,长江一带少有,而且是红色的,尤为罕见,宋文帝就召集群臣为赋,来庆贺这件盛事。谢庄在宋文帝元嘉末年,任太子中庶子,这样的文坛聚会,众望所归,他当然要参加的。同在东宫任太子左卫率的袁淑,诗赋文章,声震江东,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这样的竞赛,怎能少得了他呢席间,他不假思索,提笔立就。作品完成后,袁淑就拿给谢庄看。谢庄也把自己写的这篇《赤鹦鹉赋》请袁淑指教。袁淑看完谢庄的文章,不禁叹了口气说:“江东要是没有我的话,他就是一枝独秀;我要是没有你这样的对手,也是称雄一时的俊杰了。”说到这里,袁淑把自己写的赋隐藏起来,退出了这一次竞赛。
这就是传为美谈的“遂隐其赋”的故事,读后深感前人要比我们后来的作家高明和隽智。因为,写作的人通常缺乏自知之明,容易自以为是。明智本难,袁淑能够做到急流勇退,把作品收起来束之高阁,则更不易了。
钦佩!钦佩!真是值得为他的这个识见喝一声好。
袁淑这样做,我马上想到的第一种可能,也许是他明显看到自己作品与谢庄的差距,与其被诸位评委们说长道短,论头品足,然后毙掉,弄得挺栽面子的话,还不如干脆从一开始就退出竞赛。也许古人不如后人聪明,感到自愧弗如的同时,其实是可以通过关系啊、活动啊、疏通啊、红包啊种种台面下的手段来弥补的;作品不够,公关来凑,已是公开的秘密。君不见如今种种评奖,打通关节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但这个袁淑,从他所说的话“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来看,他即使不强于谢庄,至少也不弱于他的。《宋书·袁淑传》称他“不为章句之学,而博涉多通,好属文,辞采遒艳,纵横有才辨”,也是一位饱学经纶之士,文采斐丽之流,否则他不会任左卫率,和任中庶子的谢庄一起,在太子的东宫里任职做事了。皇帝挑选给他儿子的官员,是绝不会滥竽充数的。
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席间这两个人所写的同题文章撞车了。
当场就一个题目写诗作赋,在旧中国,是文人间舞文弄墨的风雅事,甚至连韵脚都限制得死死的,给你留下的发挥余地和想象空间,是极其狭窄的。这种比赛,很大程度上是一次作家才力和捷智的较量。因此,参与者笔下出现雷同啊,重复啊,近似啊,相仿啊等等撞车现象,是很正常的事情。估计,袁淑卒卷以后,与谢庄易稿互看,显然是难分伯仲,各有千秋,既发现对方写得不错,也觉得自己笔下不差。命题作文,这种不约而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他俩是在同一时间内写成这篇《赤鹦鹉赋》的,说不上谁模仿谁,也就用不着打笔墨官司。但袁淑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占特别的压倒优势,而且也不想当并列冠军,于是,就出现“遂隐其赋”的文坛逸事。
话说回来,像袁淑这样超脱的作家,是不太多见的。因此,在随后的文坛上,不要说同题作文出现上述现象,甚至,天南海北、你西我东、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家,也会写出题旨相同、人物相像、情节相似、文体相近的作品。特别受前苏联文学影响至深,和后来又受欧美现代文学熏陶过重的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两代作家,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学习、借鉴、启发、感染的痕迹,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有的甚至像暹罗双胞胎那样难解难分地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由于很少有人表现出袁淑的那种气度,做不到“遂隐其赋”,一定要拿出来,便是那几年里一些难断的官司的由来。
所以,谈到产生这种或形似,或雷同,或意近,或貌肖的作品,有其情有可原、似可谅解之处。由于我们差不多都是读了同样的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才开始写作的。目前仍健在的作家,固然有读得多些与读得少些的学养上的区别,但自称没有读过一本小说,忽然写出小说者,是不存在的。也许有过这样的神话,但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实,一定要哄鬼,一定要自欺欺人,那也没有办法。所以,中国作家的创作准备大致相同,是产生撞车现象的第一个原因。
其次,由于我们差不多都是共和国这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历史见证人,只有经历得多一些和见识得少一些的差别,没有一位是从外星来的,甚至也没有一位这几十年一直生活在外国的中国作家,所以无论怎样自称空灵,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是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似的徒劳可笑,谁也离不开这个最基本的生活积累。因此,中国作家的写作要素大致相同,是造成撞车现象的第二个原因。
再则,由于我们长期以来实行计划经济的平均分配制度,养成了一律、一致、一二一齐步走的深入人心的习惯。求稳的社会架构,趋同的生活模式,必然出现安分守己而不强调个性,井然守序而少标新立异的超稳定的社会常态。作家们眼往一处看,心往一处想,笔往一处写,是造成撞车现象的第三个原因。
因此,一个作家,要写出与别人的不同来,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情。有出息的作家,总是要超越以上的限制,才能写出不与他人他作有任何牵连的、经营出自己风格的作品。正如酒必须经过窖藏,才能成为佳酿;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总不免有些生涩,需要一个糖化过程,方甜美可口。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引进电视机成套设备,也是先从来料加工、原件组装开始干起来的。然后,购买技术,然后,实现国产化,然后发挥国人的聪明才智,走自己的路,创自己的名牌,再打入国际市场……其实,精神产品的成熟,也应该是这样一个大同小异的路。
尤其文学,更是一个徐徐积累的过程,是急不得的,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揠苗助长,绝不是个好办法。解放初期,为了培养工农作家,曾经手把手地教那些刚刚脱盲的工人农民,拿起笔来,写文学作品。一些帮助工农写作的编辑和作家,出于革命激情,甚至到了一字一句地点拨辅导、润饰修改的程度。最后也说不清是工农作者创作的,还是这些帮助者代庖的,因而往往成为疑案。这种做法,虽用心良苦,但收效甚微,因为即使写出了一两部说得过去的作品出来,随后再也看不到这些工农作家的下文,没有任何后劲和接续力。现在回过头去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工人作家,六十年代的跃进诗人,七十年代占领文艺舞台的造反派,至今仍笔耕不止者,已凤毛麟角矣!不是这些工农兄弟不肯下力气,道理很简单,文学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可能立竿见影的。
这就是川端康成说过的话了,文学,那是必须几代人的心血,才能浇灌出来的花朵。对一个民族来说是这样,对一个作家群落来说,也是这样。譬如拿陈郡阳夏这个贵族世家来说,从谢灵运起,到谢庄,差不多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努力,才出现这种晋宋间谢氏家族人才辈出的盛况。对一个具体的作家来说,则更是这样,就那么一点浮泛的生活,就那么一点粗浅的学识,就那么一点照搬的技巧,要不去重复别人,那才怪呢!
因此,凡读过几本小说的人,都能写出那种叫小说的东西,但要写出好的小说,确实需要一种天分。这也是好的小说,和好的小说家不那么太多的缘故,尤其被称作大师的和杰作的,就更稀少了。可有那么众多的小说家在写作,而在小说中写出一点新意来,又是那么艰难。于是,在填满各个刊物篇幅的作品中,像南北朝时的袁淑和谢庄碰到的尴尬现象,频频出现,也就不以为奇了。但作品一经问世,成为公共读物,就挡不住挑剔的眼睛,只要稍为有一些不够妥帖之处,就难免遭人物议。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新时期文学以来,我们时不时地听到过某人的某篇作品,与艾赫玛托夫,与安东诺夫,甚至与契诃夫,与海明威,与谁谁谁,何其相似乃尔……这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谁写小说,不是像小学生练字,从描红模子开始的呢吃一堑,长一智,作家是何其聪明的人,经过一番磨练以后,后来肯定会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写作路数。
假如你是个写小说的人,假如你是个很在意小说技巧的人,假如你很想借鉴别人的创作成果,使自己小说写得更好的人,你读了名家的小说,你就不可能不受到感染;你读了你特别钟爱的作家和特别欣赏的小说,你就尤其不可能不受到影响。你长期只研究某一位作家,或只精读某一部小说,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你就不由自主地要被这位作家,或这部小说所左右。人,是一种特别善于学习的动物,而作家更甚。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这种事情更是稀松平常了。毛主席甚至把李贺的“一唱雄鸡天下白”,直接移植到自己的诗里。郭沫若在解读时,大讲特讲这句诗的来历。显然,毛主席对此并不讳莫如深,非常大度。如果他很在意的话,我想郭沫若就会避而不谈了。宋人张戒在《岁寒堂诗话》卷上里谈到苏轼,说他“学刘梦得,学白乐天、太白,晚而学渊明”。从这位同时代人对苏轼的评价来看,没有觉得东坡先生这样做怎么丢人,相反,倒是以赞许的口吻来谈的。宋人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里讲李白游黄鹤楼,见了崔颢的题诗以后,虽然说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实际他于上元元年,还是写了一首《鹦鹉洲》,明显看得出是模仿崔颢之作。由于不成功,隔了一年,他写的另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就脍炙人口,因为从模仿的基础上大大地跨出一步。他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和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一起,成为千古绝唱。着意于文学的追赶,而不求文学以外的手段压倒对手,只有像李白这样才气横溢的诗人,才会感到充分的自信,并具有一搏的实力吧!
因此,模仿也好,借鉴也好,受到明显的或不明显的影响也好,对任何写小说的人来说,都是写作生涯中也少不了的事。一位被敬称之“大哥”的,也可算一位前辈作家坦率地说过:“我六十岁以前的小说,基本上能找出模仿的影子;六十岁以后的部分作品,也还是有模仿的痕迹。”那天,我不在场,后听别人告诉我的。但这的确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人快语。
所以,做八股文的时候,士子们流行一句话,叫作“天下文章一大抄”,这虽然有点厚黑学,但也说明借鉴在创作中的必然性。如果模仿得很拙劣,借鉴得很蹩脚,洋为中用得太生吞活剥,那又当别论。
中国有句学诗的秘诀,叫作:“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实在是模仿借鉴的经验之谈。会吟,就是入门的第一步。吟得多了,熟了,就慢慢懂得韵律,懂得对仗,懂得平仄,懂得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慢慢地也会诌两句打油诗之类的东西。
写小说的道理也是如此,也应该是这样一个不断地熟悉领悟,融会贯通,吸收扬弃,提高升华的过程。只要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到了瓜熟蒂落的季节,即使模仿,即使借鉴,而能达到炉火纯青、物我两忘、不露痕迹、浑然一体的地步,别人也就自然不会妄加雌黄的了。当然,在小说创作的模仿和借鉴中,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齐白石早说过了,“学我者死”,这就是说,要学精神,不在皮毛。尤其不要被时下那些卖野人头的,贩假狐禅的,以及假洋鬼子、二道贩子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时兴的东西,不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流行的东西,不一定是站得住脚的东西。列宁说过,在市场上叫嚷着最响的小贩,卖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货物。有鉴于此,不禁想起中国的一句民谚:“跟着鸭子走,早晚学个罗圈腿。”这倒是值得我们写小说的人深思。
学一学袁淑,觉得没有把握,先把作品放在抽屉里,冷却一下脑袋,绝对是件有益无害的事情,不妨一试。
大凡帝王跟前的这类文人,特别容易患有意识形态恐惧症,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会敏感地东闻西嗅,寻找动向。他说:“魏之三祖,崇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雾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此擢士。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以傲诞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