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韩非子》导读(1)

说难终不羡韩非

陈耀南

西人当初只因听说“遥远的东方有个‘秦’”,于是就称之为Chine或China,不知道这王朝竟如此短祚——从尽并诸国到亡灭,只不过十五年(公元前二二一至前二〇七),但又如此幽灵不散——“祖龙魂死业犹在”、“百代多行秦政治”,君主世袭、专制独裁竟绵延了两千多载!

毛泽东这两句诗(《读封建论》,一九七三),描绘了中国政治历史核心,查究下去,就必然迎出了“祖龙”(“始皇”的同义词)以至历代专制政治的辩护士和总设计师“韩非子”。

一生可悲的韩非,死于他的知音人秦王嬴政狱中(前二三三)。十二年后中国统一于“地形利害”和“号令赏罚”都远超六国、因而最后成功的秦。秦王遂有“始皇”尊号。又十三年,始皇死(前二一〇)。再三年,秦亡汉兴。八十多年后,司马迁在《史记》中将韩非与老子、庄子、申不害合传,这样地记述: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一个“悲”字,真的贯串了韩非的人生!

非常聪慧、早熟、敏感的他,却生在高贵、堂皇而又复杂、虚伪的宫廷环境,听厌了美妙的言谈,看惯了丑恶的真相;不想逃遁于情欲,放逸于艺术,他关心政务,热切改良,却又生于世局大转型的前夕,处身君庸臣贼而又贴近虎狼之秦、国亡在即的弱乱之邦,却又不忍、不能如他人的暮楚朝秦,舍离祖国。先天与童年的原因,严重的语言障碍,他好学、能文,从业于大儒荀卿,交上了同学李斯,从性恶、隆礼之说一滑而下,变本加厉,对人性、仁政,全失信心,卒之转到任法、尊君的极端,以至残酷寡恩,害人害己!

早已有许多人慨叹:聪明饱学如他,竟想不到(或者不以为意):李斯本是小吏,富贵权位所在,事秦事楚无别,所以英主可以羁縻;韩非是国之世族,休戚相关,血浓于水(即如屈原之于楚),所以雄猜之君,终不能信他可以为己所用。韩非轻身入秦,不免与李斯(以至姚贾)利害冲突,更以疏间,难怪宋代黄震《日钞》讥叹:“送死秦狱,愚莫与比!”韩非死后,李斯权位更固,继续辅佐秦王推行韩非理论。到秦皇一死,李斯又被所矫旨拥立的二世信更奸恶的赵高而害得全家惨死!

李斯、韩非,以至前此的商鞅、吴起等法家人物下场往往如此!不过,因为书写得动人,又从未掌握得位,所以多一点获得同情的,还是韩非。

中国第一个极权皇帝,欣赏他,自然也疑忌他;第一个全国的权相,畏忌他、害死他,但更贯彻、执行他的计策。汉以后历朝政治莫不阳儒阴法,于是韩非死了,而又还没有死。

两千年来无数评论者,斥骂他,惋惜他,嘲笑他,但是对他文章的清通、健锐,特别是推理和比喻的灵巧,都一致赞赏。论到历代散文的论说一类,他与孟轲是先秦诸子的两座巅峰。所不同的是他们相反的人性与民权信仰,相同的是他们所共历的时世趋向,“定于一”,和自任以天下之重、以思想救世的学术承担。

时世不断在变,也不断呈现种种病征,有理想的人总觉得要想法医治。理想高、抱负大,才能出众而又富有使命感与同情心的人,更自觉是义不容辞的大国手。先秦诸子之学,就是由此而起。

首开晚周私家讲学之风而为诸子之首的,是仲尼孔丘。墨翟、韩非,这两名儒家死敌,最初都学于他的再传弟子。据《论语·学而篇》,儒学精要是“志于道”(以探求人生真理为职志)、“据于德”(以天赋人性为根据)、“依于仁”(以道德良知为凭借)、“游于艺”(在各种学问汇成的文化江洋里涵泳自得),循此发展,以尊天爱人为旨归,以本心原性为基础,以孝亲敬长为起始,以勤学尚思为修养,以兴仁复礼为功效,以君子贤人为典范,至于内圣外王,就最崇高尊贵了。这就是两千多年来作为中国文化骨干的儒学大纲。历代因之尊他为大成至圣先师,而继承光大孔子之学的,是被称为“亚圣”的孟轲。孟子以“仁”为人心安宅,“义”为行事正途,有志之士,必当“居仁由义”,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系列圣人为典范,而弘扬道统。其后荀子,最称大师,教学既久,成就亦众。他虽反孟轲“性善”之说,但仍极尊孔子而讲“儒效”,劝“学”隆礼以成君子。所以,整个儒家体系就是:以仁心为基源,义理为原则,礼文为细目,交织拓扩,以显示人之所以为人的“心性”主宰,建立巩固“尚德”传统,而发扬“人文”精神,这便是理想社会的共同规范了。

社会要讲求荀子所谓“群居和一”,公德是必需的;东洋西海,心同理同,共识也是可能的。不过,“同”与“异”是矛盾而又并存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个别差异在自然、在人间,都是有目共睹,不容否认,无可抹杀。一笔抹杀,强异为同,只造成无限而无情的痛苦。世间许多坏事是自以为“好心”而做出来的,许多罪恶是自以为义、强人从己而发生的,许多误会是一厢情愿的所谓“忠恕”而招致的,许多劳累、烦恼、纷争以至罪过,是因为喜居人上而造成的。(以上理念,许多与后来传入的佛家所信有相同相通之处,所以被反对的儒者称为“二氏”。)所以,与儒家孔孟之道相异(不一定相反)而又相辅相补的,有老庄之徒,揭示一个形而上意义的“道”,其大无外,作为万事万物的总和;而物各有性,性各自足,都是得于自然的“德”;所以不必、也不可能以此例彼,或以彼代此。一切差异以至矛盾对立,都是无比伟大的“道”的一部分,永远共存而又不断互相流转。(后来那神奇的“太极图”就是这个道理的最佳象征。)所以任何人间的共同规范,都没有意义。作为万物之一,人不配也不应有为,以免自扰扰人、欺人自欺。只有清静无为,逍遥观赏,顺应自然,才是道理。他们把“道”讲得又多又动听,特别是春秋战国动乱了几百年,继之以统一者嬴秦苛暴之政,和跟着的楚汉之争,贤愚上下所有人都痛苦得不得了,到后来文景之世,把应时而兴、合乎众望的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政策,标举为“黄(帝)老(子)之道”,于是就被称为“道家”,居于司马谈所谓有得而无失的“六家”之首了。

另一派思想:从儒家反出来另立门户的墨家,厌病儒者烦扰奢费的礼乐丧葬种种仪文,他们对道家的玄虚之理也没兴趣,而只崇奉一个笼统的宗教意味的“天”,认为天的意志就是要人兼相爱、交相利,所以反对战争,他们相信鬼神,但又反对音乐、命运,主张节用、节葬,信仰的朴素和矛盾,基层大众并不充分明白,也并不计较,他们只是感动、信服和跟从教主式领袖墨翟与接任的历代“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行侠仗义,以及民间帮会私人武力的团结互助。风从既众,就与儒家并称“显学”。急公好义的墨者极重集体,与老庄道家同调的杨朱偏于个人,二者各趋一端而并斥于孟子。此外,除了不谈政治的阴阳家,又有不像上述儒道墨三家之讲究终极关怀,只是游走列邦,把握其间的利害矛盾,驰骋舌辩以劝导诸侯或和或战、或合或分,最终成就策士个人功名利禄的所谓“纵横家”,以苏秦张仪为冠冕人物。这就是韩非成长和活动时期,法家以外的诸子要略了。

儒道墨纵横诸派,法家人士都不喜欢,认为他们大害于国——或者,最重要的,是不利于最高统治者。特别是处战国末世、集法家大成的韩非子,对前述各家思想都了解,但都不满意,甚至看不起、反对、唾弃。儒家讲从自心发出的由亲及疏的“推爱”;墨家认为应该是“天志”之下,无有差等的“兼爱”。韩非提醒领导人:“爱”就不利于统治。儒家以“亲亲”“尊贤”为治国用人两大基准,韩非指出:这两者之间一定矛盾,而且,“亲亲”就偏私,所谓“贤”也可以虚诞;还有利之所在,什么“亲”“贤”都可以反戈攻击君主!韩非认为,只有自己归纳综合的那一套“凭势、用术、行法”,才是明主的唯一妙方!

前期法家之书,《管子》、《商君书》、《申子》等等,虽或伪托,或不传,但考核其中言论,与史书所记其人其事,则性格主张仍然可知,大抵都是从政务实,急功近利,不喜欢(也不擅长)抽象理念的探索和价值体系的建立——或者说:唯一价值,就在所效忠的国君当下的实际利益。什么人性陶冶、道德自觉等等,都嗤为迂阔,绝少关心,即有所谓教育,亦止于信赏必罚,训练操控,以作生产和战争的工具。到集大成的韩非子,更是如此。其思想渊源和学术演变之迹,示如下表:

今本《韩非子》,大体可信为其自撰,间中有问题者,亦多为后学之所缀补或者拟作。作为学术研究,“韩非本人思想”与“《韩非子》书所表现之法家思想”是两个有同有异的课题;作为本书导读,则重点在于后者。个别作品的考据问题,不能多费篇幅了。以下表列《韩非子》全书大要,继而精选条列最有代表性的言论,以见其主张:

本书

节选原书篇目次第作者与释题各篇论旨

初见秦第一与《战国策·秦策一》作“张仪语”者几全同,而文更清浅畅备,然所说皆仪死后事,韩非志存韩,而此篇劝攻韩,情理不合,故或疑他人之作。劝秦用法,使谋臣尽忠,以兵强地利破六国合纵而霸天下。

存韩第二后半为李斯之文。前半韩非求秦存韩,后为李斯上秦王驳韩非,及李斯上韩王劝依秦王书。

难言第三或疑早期之文,或疑囚秦之作。论进言之难。

爱臣第四或疑早期之作。明君必防臣,不可爱之太亲。

主道第五押韵,多黄老思想,或后期之作。明主执虚静、用权术、明赏罚的政治。

有度第六多近《管子·明法》,疑是其他法家所作。能行法度则国治。

二柄第七多“刑”“德”对举,以代“赏”“罚”,疑非韩子自作。明君以“杀戮”“庆赏”为二柄以导制其臣。

扬权第八情况同《主道》。扬举君权之道。或谓“权”当作“榷”,“扬榷”即“显扬而扼要论述”之意。

八奸第九盛年之作。权臣欺国误国之八术:同床、在旁、父兄、养殃、民萌、流行、威强、八方,明主防之。

十过第十文甚繁芜,似近杂家者之作。君臣危国亡身之十种过失,各举史例。

孤愤第十一韩非自著。智术能法之士,与当道营私之人,势不两立,因人主昏昧而孤独、悲愤。

说难第十二韩非之作。进说君主之各种困难,总在如何了解、打动对方心理。

和氏第十三韩非之作。玉师和氏,献真玉而受诬遭刖,法术之士,危祸亦如之。

奸劫弑臣第十四早年之作。奸邪、劫势、弑主之臣种种欺君之术。

亡征第十五后期入秦前之作。人主之国衰亡祸乱之征兆。

三守第十六离儒入法之作。人主待臣有三原则,守之则国安身荣,失之则三劫至。

备内第十七韩非之作。妻近子亲,犹不可信,人主信人则制于人而患祸至。

南面第十八韩非之作。人主以明法、责实、变古而治国。

饰邪第十九颇有来自《吕氏春秋》文字,或是入秦后之作。治国在明法,不在卜筮鬼神。

解老第二十选解《老子》要语。或疑他人之作。

喻老第二十一以史事传说喻示《老子》之意。同《解老》,而作者又异。

说林上第二十二广举史事名言为例,其多如林,明世道人情真相。早期搜材抒论之作。

说林下第二十三同上。

观行第二十四篇幅特小,尊儒近道,殆是韩非早年尚在荀门之作。明主以道观己之过,以法术观人之限。

安危第二十五明主求安去危之术。

守道第二十六明主守法术之道。

用人第二十七明主以赏罚法术用人。

功名第二十八明主以天时、人心、技能、势位而立功成名。

大体第二十九致治立功成名之总原理。

内储说上七术第三十韩非自撰。左上下及右下三篇颇多错乱,或晚岁入秦事变甚急,未遑整理。简册重多,故分为内外左右上下数篇。储集多量人间故事,以见世道人情,而备人君内外政治之参考。每篇若干主题,皆先作凝练之“经”,以陈述要理,挈领提纲;继释之以“说”,搜采历史故事,或更以“一曰”“或曰”方式,广纳异闻杂记,以补充发挥。“经”“说”既可分别单行,更宜合观一见其一贯呼应,阐明法家思想。明主御众所用之术有七,所观察臣下微妙之情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