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是四人,车子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后面。
钟荩作为车中唯一的女性,坐了副驾驶座。开车的是杭城公安部门的一位警员,牧涛和景天一坐在后排。
四人目光炯炯地瞪着Z大礼堂的大门,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掌声。2011年全国高端科技交流会就在这里举行。牧涛和景天一交换了下眼神,现在应该是他发言了。他们手中握有逮捕令,完全可以直接进去抓人。两人相视而笑,只怕扰乱这么高级别的学术会场的后果是他们不能承担的。
出发时,领导们一再叮嘱,这件案子在正式起诉之前,务必低调再低调。大领导站在窗前,长叹一声:他是戚博远呀!
戚博远现任远方轨道客车服务公司的总工程师,在动车组技术上有几顶专利,为国家的高铁事业作出杰出的贡献。动车组全面上线投入运营,这个名字在国内绝对可以用“耳熟能详”这个词能形容。
“其实这是件简单的案子,却会是一场硬仗。”从接到报案电话起,景天一不到半天时间就破了案,接着下达逮捕令,后面就是走法律程序,直到结案。
牧涛点头,他们即将要打的是一场媒体仗。戚博远杀人,杀的不是仇人、坏人,而是他的爱人,这等于给国内大大小小的媒体打了一针鸡血,网上已经把这件案子称之为“杀妻门”。所以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作为省检察院侦督处处长的他,必须亲自出马。
钟荩还不太能适应这么凝重紧张的气氛,没多久,就觉得眼睛发酸、脖子僵硬、呼吸都不够通畅。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办案,一个星期前,她刚从江州市检察院调进省检察院。在江州,她负责整理起诉材料,一做就做了四年。
悄悄扭了下脖子,把视线挪开,钟荩想让眼睛休息会。
西斜的太阳从树梢间漏下几缕没有温度的阳光,隔着窗玻璃,仿佛都能感觉寒意骤升。路道两边立着几棵玉兰树,江南春早,玉兰花打苞了,高贵矜持地俏立在枝头。
这时,礼堂里面响起巨大的喧哗声。
“会议结束了。”牧涛说道,接着,他和景天一一左一右跳下车,钟荩急忙跟上。
三人都穿着便装,并不引人注目,警员把车调了头,准备人一上车,下一秒就向外奔驰。
人群悉数从礼堂内涌出,不由自主的,钟荩心跳加速,双膝都在颤抖,她拼命攥紧拳,命令自己镇定。
“目标出现。”说话的是景天一。
钟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颈间围着白色与浅驼色格子相间的羊绒围巾、头发灰白的男人,被几人围着,拾级而下。他一抬头,迎向落日的余光,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一道亮光,他下意识用食指的指节往上推了推。
这样的一道剪影,这样的一个动作,让钟荩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之后,肺叶上像扎了无数根针,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真的很像!
那些久远的褪了色模糊不清的记忆沽沽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怎一个疼字了得。
她的嘴张了很久才合上,生生咽下这份疼痛,她早就不再用任何回忆来折磨自己了。
牧涛和景天一如旋风般刮向了戚博远。
戚博远的面色透着健康的红润,他的一双眼睛,转动时像井水泛起一丝光波,却深得不容易让人看清里面的内容。
他没有慌乱,没有辩白,没有挣扎,也许他知道这个结果早晚都要来的。
牧涛把车门拉开,他礼貌地道谢,解开大衣最下端的一粒纽扣,弯身上了车。景天一拿出了手铐,不是担心他逃跑,而是防止他自残或自尽。
戚博远端详着手腕上的手铐,“人生若想丰富,就得有各种体验,今天也算小有收获。”一抬眼,他看见前座的钟荩,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们一个是侦督处处长,一个是刑警队长,姑娘,你是谁呢,打酱油的?”
他的打趣,钟荩微微怔了下。
“检察官钟荩。”牧涛替钟荩回答了。
“女孩们不都爱用静么,为什么是荩呢?”戚博远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荩回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接话。
汽车似离弦的箭向机场驶去。
暮色如潮水般卷来,一盏盏路灯如花朵般一一绽放。
戚博远看着窗外,朝飞速退后的街景叹道:“杭城到底是天堂,连夜景都这么美,很可惜,这次没能好好地欣赏。”
钟荩也在看着,帮他多看一眼,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欣赏天堂的美了。
车在候机楼前停了下来。
牧涛先下的车,戚博远因为戴着手铐,使不上力,只得慢慢往外挪着身子。一个刚从出租车下来的女子看到了他的手铐,眼露惊恐,捂着嘴,连连后退,似乎他是瘟疫般。
钟荩轻轻一咬唇,“等下!”她绕过车头,挡在戚博远的面前,然后从脖子上解下围巾,套上戚博远的手腕,绕了两圈,完完全全把手铐给裹住了。“进去吧!”她扶住他的手臂。
戚博远很洋气地耸耸肩,眉梢上扬,仿佛非常窝心。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在浓郁的夜色中降落在宁城机场。
选择深夜回来,主要是为了避媒体。机场内非常安静,旅客有秩序地出入,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一行。
一出航站楼,料峭的夜风扑面而来,钟荩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宁城比杭城还低几度,感觉似寒冬停驻。
戚博远朝她笑笑,抬抬手腕,“把围巾系上吧,我没关系。”
“车就来了。”钟荩摆手,站在景天一背后躲风,谁让他高壮得像堵墙。
司机来了电话,警车在半路抛锚了,已通知车队调另一辆警车过来,让他们稍等一会。
四人无奈又退回航站楼。钟荩觉得坐下来会更冷,搓搓手站着,抬眼看到对面便利店前排了几个人,有热热的雾气从里面飘出。
“我去买几杯热饮暖暖身子。”她对牧涛说。
牧涛叮嘱:“别太久。”
她用目光数了一下,排队的是五个人,应该不会太久。
便利店里不仅供应热饮,还现做热狗。钟荩掏出手机来消磨时间,发觉有条短信。是表哥何劲的,问她今年春天回不回安镇看油菜花。
要不是时间有点晚,她真想回个电话过去,大声告诉表哥:回,一定回的。
网友们评出全国十大最美油菜花海,没有安镇。钟荩却固执认为,安镇的油菜花哪里都比不上。
安镇的油菜花,清明后开得最盛。在沟畔、苇塘、路边、屋前屋后,蓬蓬勃勃,随风一吹,眼睛鼻中都塞满了花香。安镇是水乡,在那看油菜花,可以走着看,还可以坐船看。
船在水中走,人在花海游。不美么?
对于钟荩来讲,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是春节,而是回安镇看油菜花。
还有一个人,就到钟荩了。钟荩把手机收好,突地,她摸摸脖子,感到有些热呼呼的。
她回过身,目光上移,她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沙滩拖鞋的大脚板,然后是露出毛茸茸小腿肚的齐膝中裤,上面是……一件敞着的棉风衣,再往上,顶着一头不知是烫过还是自然卷的怒发、有着两只豹眼的大脑袋,宽大的嘴巴对着她的颈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钟荩蓦地板起脸,想提醒他应保持一些距离。大脑袋用极不耐烦而又厌恶的眼神阻止了她,“我很忙,想搭讪找别人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落在刚出炉的热狗上,瞬刻冒出了火光,粗大的喉结还配合地蠕动了几下。
钟荩嘴巴张了张,血往上冲,“这位先生,请问你家里有没有镜子?”
大脑袋倏地收回目光,“没有。”
“我可以捐赠一面。”
“然后呢?”
“然后让你好好看看自已是不是帅到花见花开人见人爱!”他以为他是人民币?
大脑袋用轻蔑的目光审视着钟荩,慢悠悠地从袋子里拿出钱包,打开,放照片的一面朝向钟荩,“她比你漂亮不?”
钟荩不想听他的,视线却控制不住。
是个美女,一种脱俗的气质,使皎美的容颜散发出安静而又纯净的魅力。
“是她主动追的我,我瞧着还算顺眼,才答应交往看看。”大脑袋冷冷地哼了声,收起钱包,“我平生最恨那种自以为是的花痴。”
钟荩气得全身都哆嗦了,一时间又想不出话来回,只是紧紧咬着牙。
“你要是不买,别挡着道。”大脑袋伸手就想推开钟荩。
钟荩闭上眼,再睁开,“买,所有的热狗和热饮我都买了。”
“你这个女人简直太可恶。”大脑袋暴跳如雷,两柄眼刀恨不得把钟荩给剁了。
钟荩慢腾腾地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递给店中小妹,双眸一转,凉凉地回道:“我有这个权利,不是么?”
当她拎着两大袋热狗、热饮往回走的时候,是有点小得意的,但也就是一会儿。她以为这只是某年某月某日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如同你在街上走路,不小心被人踩了下鞋跟,谁会把这事一直放在心上呢!所以她没有回头,她不屑多看一眼那只硕大的脑袋。
她不知,故事才刚刚开始!
戚博远被关押在龙华看守所。
景天一扔给牧涛一根烟,他的任务完成了,心情很轻松。牧涛捏着烟在掌心里敲了几下,俯身点火。“戚博远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个女儿,在北京工作,已经通知她了。”景天一吐出一口烟,“要通知她找辩护人了?”
“是的。”
“难,搞不好最后法庭要指定辩护人。你说,这案子摆在这儿,谁接,都是输,稍微有点名气的律师可不愿丢这个脸。还有她那个女儿可能并不愿意请律师,凶手是父亲,她是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想方设法让他苟且偷生?”
牧涛蹙着眉头:“那些不是我关心的事。”
景天一笑笑,“你该考虑谁任这个案子的公诉人,亲自上阵?”
牧涛仰起头,寒星点点,衬得一弯冷月皎白晶莹。“钟荩的材料写完没有?”他朝亮着灯的会议室看了看。
“不是吧?”景天一双眼的焦点落在正在电脑前忙碌的钟荩身上。
“除了嫌疑犯身份特殊,这件案子并不复杂,让她锻炼锻炼下。”
景天一含着烟坏笑:“她对那戚博远印象可不坏,别在法庭上把握不住。”
牧涛轻笑,“你恨戚博远?”
“我感情可没那么丰富,不聊了,我先走,不然老婆又要唠叨个没完没了。真羡慕你牧处长,胡老师对你可是百依百顺,讲话和风细雨,笑起来双目含春,和我家老婆完全是不同星球的。”
“去去去,越说越来劲了。”
两人又笑闹一会,景天一开车回家,牧涛回公议室看材料,等到一切都结束,已经是午夜十二点。
牧涛送钟荩回去的。
钟荩对牧涛还不是很熟悉,有些拘谨,牧涛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很少主动讲话。
道别的时候,牧涛告诉钟荩,让她对戚博远的案子多用点心,他会向检察长建议由她担任公诉人。
钟荩呆住了,她刚进检察院,有这个资格吗?
“相信自己。”牧涛一踩油门,走了。
钟荩双脚像踩在云彩中,都不知怎么回的家。掏钥匙开门时,发觉手在抖,一大串钥匙咣当落在花岗岩上,在午夜里听起来触目惊心。她慌忙捡起,定了定神,轻轻打开了门。
还好,爸妈没有被惊醒。
钟荩的妈妈方仪是个风姿卓绝的美人,虽然有点老了,但却蕴含着被岁月洗涤过后的恬淡静美。美人都很珍爱自己,除非发生天大的事,方仪绝不在十点后上床。她的至尊名言:美人都是睡出来的。
方仪的每个时点如同电影里的武打设计,谁要是破坏这设计,搞点新创意,那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爸爸钟书楷却是个非常一般的男人,但他的工作不一般,在烟草局专门负责审批计划,那是个忙差也是个肥差。收入高,在家的地位也高,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书法。
钟荩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一靠上床,抱着松软的枕头,才听到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累,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了一块,“我先睡一会,然后再去洗澡。”她自言自语。
方仪说姑娘家身上不能有异味,每天都得洗澡。小时候,她不爱洗澡,经常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逃脱。有天,方仪把她领到洗衣机前,指着旋转个不停的衣服说,她要是再不洗澡,下次,就把她扔进洗衣机洗。
从那以后,她就变得非常爱洗澡了。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尽管很累,钟荩还是爬起来去冲了个澡。这一洗,到把睡意洗没了,拧开台灯,想找本书翻翻,却看到床头柜上放了几张照片。
钟荩咚地下倒回枕头上,不用看,也知道都是不错的男子。方仪眼光高,一般的入不了眼。
她在江州四年,方仪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生怕她在江州安家落户。江州与省城隔了六百多公里,开车全程高速也得六个小时。虽说也是个地级市,在方仪眼中,那就是乡下,她可不想要一个土得掉渣的女婿,那是对她人生的羞辱。从第一年起,方仪就在托人帮她调动。有一次都快成功了,是钟荩自己放弃的,没有任何理由。为这事,方仪有半年没和她讲话。这次调进省院,是钟荩自己通过公开招聘考入的。
这一回来,方仪自然的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忙碌了。
钟荩很不厚道地感慨,戚博远的案子犯得真及时,至少她现在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应付方仪。提到案子,便想起牧涛临走时摞下的那句话,钟荩翻了个身,把脸捂在枕头里,呻吟了。
早晨钟荩是被一阵熟悉的酸痛痛醒的,去了洗手间,果不其然,是例假来了。也不知怎么,这两个月的例假有点乱,每次都是突然光临。以前不痛经的,现在也开始痛了,痛得冷汗涔涔。
书房里有动静,钟书楷在练书法。方仪要七点后才起床的。钟家的早餐一年四季都是牛奶、面包、水果,各人吃各人的。
钟荩会给自己另外煮一个鸡蛋。
把鸡蛋放在冷水里,水开之后煮七分钟,捞出来用冷水浸泡三分钟,再把皮轻轻剥掉,这样煮出来的鸡蛋,光鲜、洁白、温润、有弹线,弧线优美,也最有营养。
同学花蓓看见她这样掐着钟点煮鸡蛋,直喊救命。其实,她也觉得很龟毛,但每次还是会这样做。
她在医科杂志上看到对这种形为的解释叫强迫症。
手机催魂似的在房间里叫着,钟书楷都惊得从书房跑了出来,“谁呀?”
是花蓓。
一开口就笑,带着几份谄媚,“我只说几句,你继续睡。听说戚博远昨晚抓到了?”花蓓大学里读的是新闻专业,一毕业,就进了省城报社。这女子长相娇艳,很容易误导人,以为人如其名,是只“花瓶“,其实也算个半拉子文艺青年。
“我记得你呆在娱乐版。”钟荩放低音量,瞄着门外。
“人家现在是知性女子,早转到新闻版了。我要戚博远的独家,不准拒绝,我知道你参预这件案子。”
这哪里请求,分明就是命令。“我又不是省院发言人,哪有这个权利?”
“你只要稍微透点风给我就行,我不会出卖你的,也不会让你吃亏。啊……你别急,知道你是公务员,我不行贿,我用消息换你消息。”
“什么消息?”钟荩左眼皮猛跳。
“某个人的……”花蓓故意拖长了语调。
钟荩“啪”地合上手机,连再见也没说,她讨厌一大清早猜测,如同方仪讨厌大清早被吵醒。
“又是报社那个?”方仪还是被吵醒了,早起了半小时,脸色如同窗外草坪上落下的寒霜,挞着绣花的拖鞋走进来。
钟荩把床上的被子挪开,让方仪坐下。
“怎么还和她扯一块,那个丫头脸上有股子妖气。”
钟荩不喜欢方仪用这种鄙夷的语气说花蓓,但她不会辩白。钟家的规矩,方仪讲话时,她和钟书楷不得插嘴。
方仪拢拢睡袍,看向床头柜,“照片看了没?”
“妈,我刚换了单位,领导又让我参加个大案,时间比较紧。”
方仪脸一沉,“那等你闲下来再谈这事!你26啦,再不找对象,亲戚们还以为我家有什么问题呢!”
钟荩低头不语,26很老了吗?情感专家们一致认为27岁是女人的分水岭,跨过这个分水岭,没嫁出去的才称为剩女。她现在还算一棵长势茂盛的树。
左眼皮又在跳,钟荩死命地掐了几下。
出门时,方仪在厨房烤面包,钟书楷坐在餐桌前看早报。
“妈,我去上班了。”
方仪没吱声,有可能没听见,钟书楷说话了,“钟荩,这两天你先挤挤公交,爸爸今天下了班就去给你挑车,争取这月买回来,那样你上班就方便了。”
“谢谢爸!”钟荩带上门下楼。
小腹疼得厉害,走一步似乎就加剧一下,还没到站台,钟荩都能感觉内衫湿透了。也没看站台下面的那张长椅脏不脏,她抱着包就坐了下去。
天阴沉沉的,街边的梧桐树还挂着旧果,没有丁点春意,瑟瑟的晨风吹过来,刺刺地凉,与江州比,已经算暖和了。江州在宁城的北边,挨着海,这个时节,偶尔还会飘一场薄薄的春雪,省城很难看到雪的。
手机有短信进来的声音。
花蓓说:冬天这么长,别难为自己,找个人来取暖吧!
这么委婉的语调,真不像花蓓的风格,钟荩看了直乐。一笑,肚痛轻了点。她回道:找个人多麻烦,去商场买个热水袋捂着,价廉又物美!
钟荩直接去的看守所,今天要提审戚博远。公文包里装着戚博远案件的两卷材料,拎着有点沉。
看守所外面停着一辆银色的凌志,高贵优雅的外表让经过的人都不知觉多看几眼,钟荩把证件递给门岗警卫,也瞟了瞟。
“这么早就有人来探视了。”
“戚博远正在见律师。”警卫让钟荩进来,指指身后墙上的监控录像。
这么快?钟荩很惊讶,她突然失声叫了起来,“他在干什么?”
会客室的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拿着相机,让戚博远转过来、转过去,甚至还掀起衣服、张开嘴巴,如同明星走红毯,闪光灯闪个不停。
“钟检,这是个行家。”警卫说道,“他在防备我们提审时对戚博远用刑,先留个底。”
钟荩凑近屏幕,男人一头茂密的卷发在画面里非常抢眼。仿佛知道有人注视,男人配合地把脸转了过来,嘴角半倾,似笑非笑。
啊,大脑袋!要不是及时抿紧嘴唇,钟荩估计会失声叫出来。
在提审室外,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和昨晚比,大脑袋今天的着装算是正常了,深色系,有点职场男的范,只是那头卷发,依旧满头怒放。
“常昊!”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算是自我介绍。
钟荩还没有从戚博远的律师是大脑袋这个事实中回神,双目发直,着实愕到了。
“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一开口,又是这股居高临下似的不耐烦,钟荩皱起了眉头,“你就是叫李昌镐,我也不会写错一个笔划的。”
常昊倏地嗅到一丝异常的气息,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女检察官对他口气并不友善,但他不愿多理会。他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以后要查阅材料、咨询什么,还是要打交道的。
他很少做这一类的刑事案件,简直就像衬托公诉人高大形象的小丑,收费还不能太高。接到远方公司的电话时,他正在海南晒阳光浴。他刚结束一件大案,想休息几天。听完对方的陈述,他建议对方找个法律事务所的小律师好了,不值得花那么大一笔钱。对方说钱不是事情,动车组投入运营中发现了许多问题,戚博远是专家,需要他来解决,他真的不能有事。常昊冷笑,那你让他别杀人啊!对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也没用,能不能请常律师想办法判个死缓什么的。那人磨了他一个多小时,把他的手机电池都耗尽了,他不太情愿地接下了这件案子。听说警方已经抓获了戚博远,他立刻飞了过来。
他都抬脚要离开了,钟荩又叫住了他,一脸严肃。
“常律师,《刑事诉讼法》里是不是有一条,辩护人不得帮助犯罪嫌疑人串供、引诱证人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等扰乱司法机关诉讼活动的行为?”
第三十八条!常昊脸上划过一丝嘲讽的表情,女检察官竟然敢在他面前这般卖弄。
“谢谢检察官的提醒,我还真记不得有这一条,我只知道辩护人要维护委托人的合法权益,防止公诉人主观片面,造成冤案错案。”
钟荩因为腹痛脸色苍白,现在被他激得脸颊上泛出了几缕红晕,“那些只是你的臆想,任何人触犯了法律,都将绳之以法。”
“我不是女人,谈什么臆想、梦想,我只讲事实。需要我举例说明?”常昊倨傲地扬起下巴。
“事实就是戚博远杀了他的妻子。”钟荩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和别人抬扛的人。
常昊笑了,那宽阔的嘴角往上那么一弯,笑意即短又薄,讥诮的意味毫不掩饰,“你的意思是这案子你们已胜券在握了?”
“我们会用证据来说话。”
常昊阴沉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钟荩脸上巡睃,“请问检察官贵姓?”
“钟!”
“芳名呢?”
“钟荩!”钟荩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面容是铁青着的。
常昊点头,他记下了。
“钟荩小姐,你可能还真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恨别人挑衅,特别是女人,不管是赢是输,我都会舍命相陪。这件案子的结果是什么,别下结论,咱们一同见证。我只提醒一句:法庭不是酒吧,钟荩小姐别指望我怜香惜玉。”
“好,法庭上见!”钟荩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有腹痛,也有气愤。她从没见过如此嚣张而又无礼、粗鲁的男人,仿佛随时可以黑白颠倒。见面两次,两次就让她气到失控。
钟荩深吸两口气,命令自己整理情绪,不可以再次口不择言,这样容易让别人抓住话柄,从而失去主动权。不过,也没什么担心的。戚博远这件案子,有作案时间、作案工具、作案地点,还有人证,就差个作案理由了。
“钟荩!”牧涛怕惊着沉思的钟荩,清清嗓子,才开口唤她。
钟荩抬起头,头发根都发烫了,不知刚才一幕他看了多少。“牧处早,我……刚到一会。”
牧涛点头,“今天暂时别提审戚博远,你花点时间把景队长送来的材料好好看看,对整个案情熟悉一下。”
“好的。”
牧涛沉吟了下,又说道:“在法庭上,被告极有可能翻供,辩护人的言词也会非常犀利、尖税,作为公诉人,心理必须非常成熟。如果一旦被他们操控,将会被他们左右。”
钟荩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得了,看来牧涛什么都没错过,“我会努力学习的。”
“你脸色很差,先回家休息。从后门走,前面已经被媒体堵住了。”
钟荩下意识地就看向大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牧涛眉头紧锁,显然压力很大。
“那怎么办?”这样围堵着,浮躁、亢奋的因子会令看守所的危险升级,每个人的神经都会绷到极限。
“一会省院发言人要开个发布会,对外介绍下情况。”
钟荩犹豫了几秒,还是想证实下,“牧处,常昊在省城律师里名气大不大?”
牧涛一抬眼,似乎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他没在江苏接过案子。”他这样回答。
后门在看守所厨房旁边,平时很少开,今天也有警卫在把守着。钟荩一出来,心突地大力一跳,后门外也埋伏着几位记者。看到她,长枪短炮全对准了她,问题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请问戚博远真的关押在这里吗?”
“他在里面的心情如何?”
“是什么事情让他起了杀妻的念头?”
……
钟荩哪里经历过这场面,不慌乱是假的,举起公文包挡住脸,“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尽力推开镜头。
一辆红色的本田停在路边,车门开着,花蓓坐在驾驶座上,笑得花枝乱颤。
知道前面是个坑,钟荩眼一闭,奋力一跳。
“你欠我一次。”花蓓拐了个弯,发觉身边的人不出声,捂着小腹,身子弯成了一把弓,“你怎么了?”
“先送我去医院。”钟荩疼得气若游丝。
“行,你要给我独家新闻。”花蓓趁机提条件,脚下却没忘了使力气。
“你有人性吗,我都快要死了。”钟荩咬牙切齿。
“你才死不了呢!”
“又不是没死过。”一摸额头,满掌的汗水。
花蓓蓦地闭嘴,一张俏脸静成一潭寒水,往死里猛踩油门。
挂的是急诊,医生问了几句,给钟荩检查了下,打了一针止痛针,又开了B超单再做了个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还好,没有卵巢囊肿。”医生吁了口气。“结婚没有?”
“没有。”花蓓回答,看看到钟荩,摸摸鼻子,欲言又止。
医生探询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瞟瞟花蓓,又瞟瞟钟荩。
钟荩好像很冷,上下牙打着战,抖得都坐不住。
“但……做过一次药流,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花蓓从身后抱住她。
女人的子宫,就像一颗倒悬的梨子,它非常柔软,非常美丽,可以感知甜蜜,也会带来痛苦。
那是几颗白色的小药片,钟荩吃下去就吐,最后没有办法,只得把药片碾碎,融入水里,再咽进肚中。
疼痛像一把钝斧,在腹腔来回绞割。子宫剧烈抽搐带来的不安与疼痛愈演愈烈,她坐在马桶上,双手紧紧抓着墙壁上的水管,下嘴唇被咬得渗出了血,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然后身体成了一具躯壳,灵魂飘浮在半空中。
“荩,医生问你呢?”
她别过脸,花蓓的嘴巴一张一合。
医生把滑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又重复了一遍:“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过大还是换了个环境?”
钟荩拭去额角的冷汗,“刚换了个工作单位。”
“你潜意识里对过去非常留恋,排斥新的环境,又加上体质太虚,从而影响到生理系统。”医生拿起笔,在处方单上刷刷写了几行,“先吃点药调理下,注意保暖,最主要的还是要放松心情。”
花蓓去取了药,回到车上,钟荩如一只憔悴的虾蜷在座椅中,那纤细的脖颈,看得她心中直发颤。砰地关上车门,呆呆地注视着前方,手指敲顶着方向盘。
良久,她幽幽地吁了口气,“荩,我觉得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钟荩不解地看过来。
“如果我不发神经跑去江州看海,你就不会遇到他,后面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你也不会成了这个样子。”花蓓用力吸着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