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建私房菜●不颠簸的人生不叫“成就”

(以下为王利芬和杜子建的对谈)

Q:您觉得对营销方式做深入研究的快感,更多于您做公司的快感?

A:我是享受自我状态的人,创业可能是基于我个人的经历,因为我坐过六年牢,在北京摆过地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给我的父母丢过面子,我一直想把这个找回来。老早中央电视台来采访我的时候,有一个要求,我说你要采访我可以,你能不能把采访车开到我家乡去,就是让我父母感觉“中央电视台的车开到我们家来了”,我就要满足这一点。而且我明确地跟他说,我只是让我父母找回他们曾经丢过的尊严。我生的儿子,没错。我生的儿子,曾经是犯过错误的,现在很牛,想把这个找回来。

Q:你指的丢了尊严就是那一次牢狱之灾。

A:对。是那一块,那一块对他们刺激比较大。因为在农村,你期望自己的孩子都是优秀的,而这种优秀他们的定义不是你将来有多大成就,而是你是不是很四平八稳,很乖。他们对优秀的定义是乖,而我恰恰从小就是坏孩子,从小就没乖过,所以这一块是丢了他们脸的,我也有愧疚。

Q:咱们就谈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自己也非常地好奇,怎么打人就坐牢了呢?

A:那是一个加洛的时代,从1983年中国的文艺思潮开始放开,我14岁开始进入诗歌这个领域。那个时候诗歌是绝对打开的,海外很多名人诗歌也翻译进来,像惠特曼的,像兰波的,我最喜欢他的《醉舟》。然后尼采的哲学进来了,他的生命哲学、意志力哲学进来了。然后大家都在放开,始终都在放开,整个文化在放开,整个生命在放开,大学生的精神面貌在放开,我也在放开。放开很舒服,偶尔写写诗歌发表一下。其实那一代人被摧毁的感觉是比较严重的,有挫伤感,不是挫败是挫伤感。我记得我跟我另一个玩书法的朋友,叫江老师,那时候比我大一岁。我们俩用海碗喝酒,大白碗就几斤花生米。喝着喝着把碗掐掉了,然后出去就砸人家门去。

Q:跟人打架。

A:对。就是这种语言上和眼神上不能碰,你看我一眼那个眼神,我可能马上就会反击,抱着拳头就过去了。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特别痛苦,连恋爱都不谈。特别好玩,连恋爱都不谈。

Q:你为什么没有考大学呢?

A:我家里穷,回来种田。家里没钱给我去读书了,其实我读书读得特别好,我读了小学,读读就回家务农去了,然后就再去读,初中读读回家又务农去了。读书对我来说只是菜园子,进去就出来,这样一个节奏。我没有做过完整的系统学习,或者说我严格地讲,没有完整的学校经历,因为家里特别穷。后来我回家,大水把我家房子冲掉了,我家没有房子了。我是借别人供销社的废旧仓库结婚的,我夫人现在就是小于。人家问我,老杜你孩子那么小是不是二奶,我说不是这是原配第一胎,不可能有二奶的。我说我没房子,马路上结婚也可以,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我们家乡有个形式,还请几桌人,请几桌饭。

Q:我非常想知道这六年的牢狱生活,改变了你什么东西?

A:看人,先看自己。最早的对于一个人的感受是,我知道我的父母在这一块彻底被我毁了。我感受到父母的痛苦,很遥远地感受到他们的那种画面感。

第二个是感受我自己,我对自己未来的幻灭感——这下子完蛋了没有未来了。最痛苦的是哪一块你知道吗?就是待判没判的时候,不知道要判多少年的时候是最痛苦的时候。判重心里会踏实一点,你无法对自己的刑期做准确预知的时候是最痛苦的。

Q:您刚才说监狱六年,最大的改变是看人。我特别想听听这个心得。

A:我后来不出去劳动了,因为我分管文化和教育这一块。每天就是看空空荡荡的监狱,它是非常大的四合院结构,有一个足球场大,四边都是房子。每当学员下来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那里看。有时候看到空旷的操场,自己也是伤怀的。很多感慨现在都有,回味不出来了。就是那种苍凉感,或苍茫感,现在始终还是很深地烙在心里。然后一个个的人,回来以后是笑着的,是怒着的,是什么状态的。然后到吃饭,然后新人进来,他的表情,他的状态,我每天都要依实记录。哪些是对我构成威胁的,我要把他理出来的。在那里面,基本上人是裸体状态,人性是裸体状态。

Q:你看到监狱里的人是赤裸裸的,实际上,你回到外面正常的社会里面,人都是伪装的。这个时候,你要揭开他们伪装的这个皮,可能这六年对你来说,培养了非常强的能力。

A:很清楚。我跟公司的人分享过一次,我说我是能看到微表情的。就是你眼睛轻微的变化,你眉睫轻微的变化,你嘴唇轻微的变化,你鼻翼轻微的变化,你脸腮轻微的变化,你下巴轻微的变化,全部是透露你的机密的,而这个机密我在里面读了六年,所以我想想你闪过的那一瞬间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尤其对男人特别有效。对女人我没有这种能力,因为那里边没有女人,六年没有看到女人。所以在这一块我确实有一点点功底,是比别人要超常的。人的眼睛是最能泄露机密的,你那小眼睛动一下,想什么纯粹不纯粹,那个光的纯洁度,还有那种精气神,都能看到你这个人的人品,也能看到你这个人坏到什么地步。眼睛是浑浊还是犀利,决定这个人的很多东西。有些人眼光特别干净,特别纯粹,特别温暖,那个人就好相处。像眼睛抖来抖去的,那个人就不靠谱了。上翻下翻的,左转右转的,都有说法的,都有很多很多的说法,很深。

Q:除了对人性比以前能够洞见能够深一些,您觉得这六年,还给了您一些什么?

A:知道我最底限的弹性。就是弹簧可以把我压到的最低的状态,我找到了底在哪里。第二个我知道了人性的底和善恶的底在哪里,我有一定的承受力了。

另外在里面还看了一些书,其实我命运轨迹的真正改变,不是监狱,而是监狱之后的那一本书《活罪难逃》,我把那本书写出来,根本不是为了出版。我在上海租了个小房子,把自己封死了,写了三个月。头发写得跟疯子一样,白的,三个月没洗过头,卷着的。我上大学的想法都写到那本书里面。这本书由安徽省文联送到作家出版社出版,而且不是我送到安徽省文联的,我都不知道这个书怎么到了他们手上。这个路径突然,他们说你到北京去,改稿子去吧,这是一个起点。我在监狱里面看到那些书,阅读那些人,为我写小说打下了第一个功底。然后在经商这一块,可能我还是想给父母找到他们生命延伸的尊严。我是他的生命延伸没有问题,我的孩子是我的生命延伸没有问题。在这个生命的延伸的波段上面,我能给他们回报什么,我能不能给他们带去快乐、微笑和挽回。

Q:父母都还在是吧?

A:在。来北京,来一次逃跑一次。没有他的语系,他讲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讲话他听不懂。我又不愿意让他走,因为我想让他过点舒服的日子,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他深更半夜把包一打,走了,到哪儿?到火车站躲着,在那个角落。第一次逃跑不跟我说,然后我就报警,发现在西客站,躲着。

然后第二次来也是逃跑,第二次逃跑我就不需要报警了,我直接到火车站找他,把他捉回来,必须在这儿不准走。现在他谈我是特别快乐的事,“我儿子现在做得蛮不错”,我希望他经常聊的是这个。

Q:你觉得你现在把他的儿子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展示给了他?

A:他们的价值观特别好玩,他们的价值观就是,你这个人人品要行,我们家乡的评价系统:实在。我儿子实在,这是最高的一个荣誉。

Q:您觉得是哪一方面成就?是营销这个成就吗?

A:不是。他们对这块是不要求的。你给他钱,他不要很多,他会告诉别人,我儿子今天给了我八千,我儿子今天给了我三万,他就这个。你要跟他谈哲学没有用。他讲我儿子又出一本书了,然后我儿子又上电视了,我儿子又上报纸了,他就这种想法,他就要这种东西。他天天上电视关注我,老人是这种很肤浅的快乐,他没有更深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Q:他们会为您没有拿过一个高学历,现在还很遗憾吗?

A:没有,我们家那个环境拿高学历的人普遍很少,他没有对比。或者说我们那里有一两个读大学出来的都不如我,他不在这块有遗憾。他觉得他的命运轨迹和我的命运轨迹在那个时代是正常的,他没有想如果你读的书更多可能更好。他可能会讲,你幸亏只读这么些书,再读多点书要上天,他可能是另一个审美模式。

Q:住在哪儿?当时在北京。

A:老早在万泉河地下室二层,后来有一段时间连二层都住不了,在天桥住。

Q:天桥的什么地方?

A:海淀的那个天桥下面。

Q:天桥的下面?

A:对,睡天桥。

Q:一年四季?

A:没有,大概一个多月吧。

Q:那是什么季节?

A:夏天,冬天人住不了,冬天我肯定要想办法赚到更多的钱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Q:那一个月就是没有房租。

A:我欠人家房租,欠了好几个月被赶出来的吧,好像是,我不记得了。

Q:那书稿呢?书稿费呢?

A:书稿费大概是一年以后才给我,不是我书给出去了,他就给我钱,是一年半以后才给我。而且没有多少钱,好像是一两万块钱。

Q:那时候结婚了吗?

A:结了,我把夫人带过来的,我们两个人一起来的。

Q:一起睡天桥吗?

A:对呀,我们两个人一起来的。她看到我书出版了,抱着我痛哭。她为了自己要买一个口红,省三餐不吃,就省那10块钱买一支美宝莲,那时候美宝莲就10块钱,我不知道那真的假的。后来一年多以后,我听了这个事,我泪流满面。她喜欢吃两个东西,一个是橘子,吃起来能吃掉两三斤,后来我不准她吃,因为吃了手皮发黄,橘子那个黄色已经感染到皮肤上了,我怕是肝炎,结果活生生把这块戒掉了。还有一个是雪糕,有一段时间天太热,她想吃雪糕,她走到卖雪糕的那里站一会儿,她手上买雪糕的钱还是有的,但还是看一下,解了馋就走。

(节选自优米网王利芬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