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

谪仙记

——写给林青霞

林青霞的名字取得好,青霞两个字再恰当不过,不容更改。青色是春色,象征青春,而且是永远的。霞是天上的云彩,是天颜,不属人间。青霞其人其名,让我联想起李商隐的《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青女乃主霜雪之神,冰肌玉骨,风鬟雾鬓,是位孤高仙子。林青霞是台湾制造出来的一则神话,这则神话在华人世界里闪耀了数十年,从未褪色。

我第一次看到林青霞的电影是一九七七年李翰祥导的那部《金玉良缘红楼梦》,她的第一部电影《窗外》,倒是后来在美国看到的。我自己是红迷,林青霞反串贾宝玉,令人好奇。说也奇怪,这些年来,前前后后,从电影、电视、各类戏剧中,真还看过不少男男女女的贾宝玉,怎么比来比去,还是林青霞的贾宝玉最接近《红楼梦》里的神瑛侍者怡红公子。林青霞在她一篇文章《我也梦红楼》中提到她与《红楼梦》的缘分,觉得自己前世就是青埂峰下那块大顽石。《红楼梦》写的是顽石历劫,神瑛侍者下凡投胎,是位谪仙,所以宝玉身上自有一股灵气,不同凡人。林青霞反串贾宝玉,也有一股谪仙的灵气,所以她不必演,本身就是个宝玉。这是别人拼命摹仿,而达不到的。

一九八七年,隔了三十九年,我重回上海,上影厂的导演谢晋来找我商谈改编我的小说拍成电影的事,谢晋是当时大陆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他的《芙蓉镇》刚上演,震动全国。谢晋偏偏选中了《谪仙记》,这多少出我意料之外,这篇小说以美国及意大利为背景,外景不容易拍摄,谢晋不畏艰难,坚持要拍这个故事,因为他看中了故事中那位孤标傲世、倾倒众生的女主角李彤,他欣赏她那心比天高、不向世俗妥协的个性,也是一位在人间无处容身的谪仙,最后自沉于海,悲剧收场。这样一位头角峥嵘、光芒四射的角色,哪位女明星能演呢?谢晋跟我不约而同都想到:林青霞,就是她。我们认为林青霞可以把李彤那一身傲气、贵气演得淋漓尽致。林青霞有那个派头。谢晋去接触林青霞,据说她已有允意,而且还飞到上海去试过镜,但那时台湾对大陆刚开放,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林青霞大概在诸多考虑之下,到底没接下这部片子。《谪仙记》后来改名为《最后的贵族》,李彤一角,落到潘虹身上,男主角是濮存昕。摄影组到纽约拍摄,拍到酒吧中李彤买醉那一场,林青霞突然出现,到现场探班。据武珍年的记载,林青霞“穿着黑色的上衣、裙子,黑色的大氅,飘逸地走到了我们大家面前”,她拥抱了潘虹,而且又“握住谢晋导演的手久久不放”,林青霞是在祝福潘虹,向谢晋致歉。林青霞大气,有风度。

潘虹是个好演员,最后李彤在威尼斯自沉的那场演得很深刻。但我常常在想,如果换成林青霞,踽踽独行在威尼斯的海边,夕阳影里,凉风习习,绝代佳人,一步一步走向那无垠的大海——那将是一个多么凄美动人的镜头。

其实我在八零年代初就跟林青霞会过面,八二年我的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台北上演,轰动一时,制作单位新象的负责人许博允兴致勃勃,想接着把《永远的尹雪艳》也搬上舞台。他把林青霞约在一位朋友家里,大家相聚。尹雪艳是另一个遗世独立的冰雪美人,许博允大概认为林青霞就是永远的尹雪艳吧,那时林青霞红遍了半边天,可能头一次见面,有几分矜持,坐在那里,不多言语,一股冷艳逼人。后来跟青霞熟了,才发觉原来她本人一点也不“冷”,是个极温馨体贴的可人儿。二十多年后,一次在香港机场,等机时我买了一些日用品,正要到柜台付钱发觉已经有人替我付了,回头一看,青霞微笑着站在那里,很随便地穿了一件白衬衫,背了一个旅行袋,她跟施南生一伙正要到吴哥窟去。青霞已经退出影坛多年,看她一派轻松,好像人生重担已卸,开始归真返璞了。可是浓妆淡抹总相宜,风姿依旧。

二零零七年十月北京国家大剧院落成,开幕第一出戏邀请的便是青春版《牡丹亭》三本大戏。青霞在好友金圣华的怂恿下,也一起到北京去观赏《牡丹亭》。她没看过昆曲,只想试一试看第一本,哪晓得一连却看了三天,完了兴犹未尽,还邀请《牡丹亭》的青年演员去吃宵夜,她一下便被昆曲的美迷住了,而且由衷地爱惜那群努力扮演《牡丹亭》的年轻伶人。十几个《牡丹亭》里的花神把青霞团团围住,女孩子们兴奋莫名,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跟她们崇拜的偶像东方不败坐在一起,她们对青霞的电影如数家珍,原来大陆的电视常年在播放她的戏。青霞取出了一叠签名照片,给了那些女孩子一人一张。香港大学同时在北京举行了昆曲国际研讨会,在国家大剧院七重天的花瓣厅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那晚文化界冠盖云集,青霞盛装出席,我挽着她进场时,全场的注意力,当然又集中在这颗熠熠发亮的星星身上了。

这几年青霞生活的重心之一是写作,她很认真,有几次跟我讨论,问我写作的诀窍,我说:写你的心里话。她的第一本书《窗里窗外》果真写下了许多心里话,可说是本“青霞心语”,我写下这样的感想:

你这本书给我最深的感受是你对人的善良与温暖。“真”与“善”是你这本书最可贵的特质,因此这本书也很“美”。

这些话用在她第二本散文集《云去云来》上,也一样正确。第二本书还是以人物画像刻划得最好。《印象邓丽君》是一幅很动人的速写,邓丽君是另一则“台湾神话”,她的甜美歌声,响彻大地,曾经是多少人的心灵鸡汤,尤其是饱受“文革”创伤的大陆同胞。林青霞、邓丽君在一起,一对丽人,倒还真像青女素娥,月中霜里斗婵娟。难为两位“神话人物”,竟能彼此惺惺相惜,青霞写这篇纪念文章,极有分寸,写到两人的友情交往,含蓄不露,写到邓丽君香消玉殒,则哀而不伤,这都出于她对邓丽君的敬重,不肯轻率下笔的缘故吧。其实邓丽君不好写,她是个神秘女郎,她的声音在你耳边,可是她的人却飘忽不定,难以捉摸。青霞几笔速写,却把这个甜姐儿抓住了,勾画得有棱有角。

青霞跟张国荣的交情匪浅,两本书中都提到他,而且笔调都充满了怜惜与哀惋。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张国荣从文华酒店跳楼自杀,香港人为之心碎。此后青霞每上文华酒店,总要避开Clipper Lounge的长廊,因为生前,张国荣常常约她在那里聊天,青霞与张国荣之间似乎有一种相知相惜的心灵之交,张国荣事业鼎盛,满身荣耀,但无论在演唱会上或是电影中(《胭脂扣》、《春光乍泄》、《霸王别姬》),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痕抹不去的忧伤,青霞了解他,同情他为忧郁症缠身的痛苦。张国荣的孤独,她懂,因为她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同一篇文章中,她写到有一回拍完戏,深夜回返公寓,远眺窗外,一片灿烂,如此良夜,香港的美景当前,青霞突然感到孤单,不禁伤感哭泣起来。艺人爬到巅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寂寞,往往也就随之而来。

写到不同个性的人物,青霞的笔锋也随之一转。杨凡与张国荣两人南辕北辙,形容杨凡的调皮任性,潇洒豪放,青霞的笔调变得轻松活泼,《醉舞狂歌数十年》,她把杨凡写活了。甄珍与邓丽君又是一个强烈对比,她把甄珍写成《一个好女人》,她笔下的贤妻良母,变得有点诙谐,但看得出来,甄珍的贤惠,她是真心钦佩的。七零年代,甄珍刚冒红,我见过她,到过她家,甄珍少女时代就是一个乖乖女。

书中有几篇是写她的心路历程,青霞皈依佛教,《法王与你交心》记载她二零零八年到印度新德里去参拜大宝法王的神秘经验。起源是青霞的母亲因忧郁症不幸往生,青霞经常梦里见到母亲愁容不展,因此忧心忡忡,希望参谒法王,指点迷津。十七世大宝法王的确气势非凡,青霞见到他似乎感到地在震动,耳为之鸣。她如此形容:

大伙儿蹲跪在法王跟前,这时飞来两只黑色的鸽子,站在窗外的栏杆上,望过去恍如停在法王的肩头,守护着法王。法王撑了撑眼镜,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感觉就像是龙在叹息,仿佛有万千的感伤和肩负着沉重的压力。

匍伏在菩萨面前,佛门弟子林青霞感动得泪如雨下。

林青霞拍过上百部电影,扮演过人生百相,享尽影坛荣华,也历尽星海浮沉。演艺生涯,变幻无常,有时不免令人兴起镜花水月、红楼一梦之慨,一个演员要有多深的内功定力,才能修成正果,面对大千世界,能以不变而应万变。我不禁纳罕,青霞是凭着一股什么样的内在力量,支撑着她抵挡住时间的消磨,常常不期然在她身上,我又仿佛看到了《窗外》那个十七岁的清纯玉女。美人林青霞,是永远的。

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

“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取自元代徐再思的【中吕】《喜春来·皇亭晚泊》。元人散曲多写个人情怀,写景咏史常流露出点点哀伤。我以此为题,是觉得它与林青霞笔下情致有些贴近。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大陆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陆之外的“那头”,外面的事物也涌入了“这头”。别的不说,单讲宝岛台湾,一下子就挤进来三个女人:邓丽君,琼瑶,林青霞。街头听邓丽君,灯下读琼瑶,电影里看林青霞。她们如尖利之风,似细密之雨,风靡大陆。人们一夜之间开了窍:艺术不是意识形态的宣传品和教科书,原来它是可以娱乐的!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欣赏到电影里的林青霞。最初是在专门放映“内部参考片”的中国电影资料馆看她的电影;之后,在政府机关礼堂看;之后,在电影院看;之后,在电视里看;再后,我们成为朋友。

今年(二零一四年)十一月,林青霞六十岁,一个甲子,这让我有些难以置信。一次在香港,董桥约几个朋友吃饭。她来得最晚,董太太说:“我在街上看见她了,人家还在买衣服。”

等啊等,等来一阵风。林青霞穿一件绿色连衣裙,双手扯着裙子,跳着舞步,转着圈儿进来。然后,举着三根手指,得意道:“三百块,打折的!”

董桥瞥了她一眼,说:“谁能信,这个人快六十了。”吃饭时,她又催快吃,说:“我要带愚姐逛街。”

啥味道都没吃出来,就跟着她跑了。到了一家成衣店,我看中一件白布衫,又见到出售的袜子不错,有各种质地、各种款式。我拣了两双黑的,她挑了红的和绿的,我接过来一看,这不正是“惨绿愁红”嘛。这袜子,咋穿?她穿。

端详她那张几乎找不到皱纹的脸,想起董桥说的那句:“谁能信,这个人快六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