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诗歌,读过一些古诗和普希金的诗,还钻研诗词格律,甚至写过几十首新诗,自觉拿不出手,没发表过,后来存有这些诗稿的软盘竟坏了,幸免于悔其少作的忸怩。我也喜欢读小说,新中国成立后的长篇小说,很少没看过的。但直到进入大学中文系,我都不知道散文和随笔是什么,得知班上有同学写贾平凹散文的评论,钦佩之极。我是上了写作课,才知道什么叫散文的,“文革”期间的中学语文课好像没有这个概念。
大学时代的我,基本上是读古书和外国小说,偶尔写一些新、旧体诗和读书札记,也写过几篇很幼稚的论文,却未尝试写随笔或散文。我发表的第一篇散文,是读硕士时写的《“蓝皮书”的怀念》,回忆高中时向同学借读王力《诗词格律十讲》而钻研诗律词谱的经历,刊登在《广西文学》上。后来渐喜写随笔,兴趣与年俱增。毕竟,生命的老去,就是一个由诗性而散文化的过程,诗情的激动淡化为散文的平静。许多深刻的体验反而欲说还休,任其沉淀在心底独自回味。有许多感觉确实是不足为人道,而他人也很难理解的。固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可即便尽意,又有多少人解会呢?
于是,许多随笔都出自轻松的写作,以叙事为多,偶寄感慨也无多深意。就像早几年出版的《平常心看日本》,要之都属于浮光掠影。本书所收的文字,甚至更不如《平常心看日本》那么用心,内容也散且杂。既有很专门的文史随笔,也有饮食游嬉的记录,其中有关音乐的几篇是我自己较喜欢的。我的这类随笔,外行看了觉得很内行,内行一看就知道都是外行。最后几篇感逝怀人的文字,追怀我认识的几位学界前辈。因生性疏懒,我一向没有拜访或结识名人、前辈的喜好。有一次千帆先生让我带一本书给钱钟书先生,我夙闻钱先生不喜欢陌生人打扰,便将书放在院秘书处,由他的司机转交。且附一信,大致说知道他不耐闲人上门打搅,而我住得又很远,与其两不便,不如两便云云。不知道先生看了,会斥小儿无礼还是欣然一笑。这里追忆的几位前辈,都是自然认识,并有一段特殊情谊的,虽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却极让人眷怀,不觉便斐然成文。
这些文字,本来并没有结集出版的奢望,承刘汀兄转达程光炜先生的美意,嘱编选一本随笔,列于文丛。于是遍检旧作,择其轻松可读的三十六篇,都为一集,以附骥尾。读者不妨视之为《金陵生小言》的姊妹篇,依旧是小言戋戋,不足以博大雅一哂。
壬辰夏五蒋寅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