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卖糖棍儿的老人

我们奢望复活的那些记忆

今天的我们,已经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很多人走上了工作岗位。也许生活的压力让我们无暇回首,但偶尔在梦里,会回到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些曾经伴我们成长的种种景象。我们怀念那个时代,那个现在看上去很傻却很纯的时代。我们奢望着复活记忆,那些年代却撇下我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糖棍儿,又甜又脆……”记忆中这个嘶哑的叫喊已经很多年不曾听到,然而城市的喧嚣可以淹没一些浮华,却淹没不了烙印。

这个老人和他的叫卖声伴随着我走过整个童年。

一个普通的北方小县城,我在这里出生,长大。

县城破旧、闭塞、落后,他是这里的风景。

他总是推着一辆自行车叫卖他的糖棍儿。什么是糖棍儿?就是大概用玉米或者大米做成的一种膨化食品,形状和大小都如同一个拐杖。他推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车子,后架子上一边儿绑一个尼龙袋,里面装满了糖棍儿——两毛钱一根儿。

他和这里的环境极其融洽,破旧的城市、破旧的人、破旧的车子,除了新鲜的糖棍儿。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糖棍儿,而是车把上的另一个架子。这个架子上挂满了东西,糖果、贴画、印画、小玩具,足足有几十种,这些东西让他每天都能吸引十几二十个孩子。我是看客,淹没在那么多孩子中间。

我家里条件一般,而且父母管得比较严,基本上没有零花钱,所以尽管很向往,但基本上没有机会去把那些东西买回来,哪怕一种,只是经常混在人群里看,看看也好,也是一种满足。

直到有一天,喜欢上了他的一张印画,很漂亮,价格是两毛。我很想要,但不敢向家里开口要钱,我知道即使要,家里也不会给的,除非要买本子和铅笔,但恰巧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撒谎。我很失望,想忘记这张印画,但每次看见那个老人都忍不住过去看两眼,看那张画有没有被别人买走,看看还在,心里就踏实了。

这天下午放学,我照例围在老人的车子旁,边看边等家人来接我,忽然有人要买那张印画,我急了,但很无助,眼看人家就要付钱了,一急之下,我脱口而出:“不能卖!这张我要了!”老人看了我一眼,或许是觉得我面熟,就歉意地冲那人笑笑,让他另外挑一张。

等人家拿着其他印画走了,老人看着我。很显然,画留住了,但我没钱买走。我低着头不说话,汗顺着脸颊一个劲儿往下流。“我能先欠着吗?慢慢还你……”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憋出来这么一句,一句无异于垂死挣扎的话。“行。”老人笑着从架子上摘下那张印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乎乎地接过来,一个劲儿地说:“谢谢爷爷,我过两天还清你。”然后急忙把印画塞进书包——怕家人来接我的时候发现。

画是拿到了,但怎么还钱?晚上我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想到了我的存钱罐。那里面有钱,都是平常积攒的,但也不多,我只能从里面拿,但一次也不能拿太多,怕被家人察觉。于是我蹑手蹑脚地下床,从里面抠出来几枚硬币,攥在手心里爬进被窝。心跳得厉害,等平静下来,我借着月光数了数那几枚汗湿的硬币,8分钱。我把它们放进铅笔盒,忐忑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家人骑车子送我上学,我坐在后面,使劲儿按着书包,怕硬币在颠簸中发出声音。终于平安无事。

当我把硬币交到老人手里的时候,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老人还是那样和善地笑着,并问了问我的名字。“还差一毛二,明天给你。”我小声地说。“没事儿,不着急,慢慢还。”

当天晚上,我按老方法拿到一些硬币。但很不凑巧,只有一毛一,还差人家一分钱。一分钱很少,但还是可以买到一些小东西的。“还差一分,明天给你。”“不用了,就这点儿吧。”或许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毕竟我没有赖账。

不过我是个很认真的人,这一分钱不还给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第三天,当我把最后一分钱递到老人手中的时候,他嘟囔着:“一分钱,不用给了……”然后揪了一个子弹糖给我,卖一分钱一个。我推托不过,或许也没有准备推托,接过来,放在嘴里,好吃。但我终究还是欠他一分钱,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来还他一分钱,但每次他都会揪一个子弹糖给我。

那年我7岁,读幼儿园大班。

“糖棍儿,又脆又甜……”吆喝声像每天的日出一般荡漾在生活中,我渐渐长大了,他却没有显老,因为他本来就那么老。

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小县城,有些留恋,却不是因为这个卖糖棍儿的老人。因为他原本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次同学聚会,我回到了这里。这时候的我已经几乎将他遗忘,然而当他映入我眼中的时候,还是迅速唤起了我的回忆,我有些愕然:同样的吆喝,同样的行头,除了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是的,确实老了很多。我惊奇在市场经济发展这么快的今天,他还能将这个生意坚持下来。我走过去,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他端详了一下,叫出了我的名字。一瞬间,一种温暖和感动迅速蔓延到我的全身。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拿出来一块钱,买了一大排子弹糖,放在口中,不怎么好吃……

几年之后,当我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县城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代化的符号笼罩着这片曾经破旧、落后的土地。我有些刻意地寻找那个声音以及那个人,没有找到。或许他已经不干了,那种生意真的赚不到什么钱。

我在那周围转了几圈,走到一个烟摊儿买烟。

“你知道以前这附近有个卖糖棍儿的老头儿吗?”

“死了。去年。”

“噢。”

无意义的对白。本不该让我知道,我和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是的,可是有点想念他,以及他的声音。或者根本不是想念他,只是想念以前的某种感觉。

我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崛起和一些东西的消失,有点后悔没好好尝尝他的糖棍儿,又脆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