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谈穷困(1)
- 闲人漫谈
- (英)J.K.杰罗姆
- 2443字
- 2022-07-27 19:19:53
这是最值得讨论的话题。我踌躇满志地坐下,想要写点睿智、新颖的内容;但我这辈子脑子里就没蹦出过什么睿智新颖的东西——至少这一刻我想不出来。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事儿就是手头紧。我估计是因为自己把手揣在了兜里让我想起了这个话题。我一般坐着的时候都把手揣在兜里,除非是和我姐姐妹妹、表兄弟或者我阿姨在一块儿;他们会对我大声嚷嚷——或者我该用“声讨”来形容这个场景——我不得不投降,把它们从兜里拿出来——我指的是我的手。他们齐声声讨说手揣兜里不够绅士。我到被绞死的那天都不会知道他们为啥这么认为。我知道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里并不是绅士的举止(尤其当别人把手伸进自己兜里,谁都会这么认为),但我倒想问问:噢,你们这帮整天唧唧歪歪、评头论足的老顽固,把手揣自己兜里怎么就不绅士了?不过你们可能说得对。现在想来,我的确看过有些人双手揣着兜,嘴里蹦出最粗鲁的措辞来抱怨。但这些人大多是老一辈的绅士。我们这帮年轻人通常不把手揣兜里就觉得不自在。我们感到别扭,又捉摸不定。要是手不揣在兜里,我们就像歌舞杂耍剧院[1]里一个不戴高帽的狮子喜剧演员[2]那样奇怪,简直无法想象。无论如何,就让我们把手都揣在裤兜里吧,让我们右边口袋里有零钱,左边口袋里放钥匙,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邮局的女职员了。
即便手都揣兜里了,要是里头空空如也,我们也不知道手要干点啥。几年前,我全副家当偶尔只剩下“城里人说的一先令[3]”。这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花掉一便士,好换来一个个的铜板,在裤兜里叮当作响。要是裤兜里有十一个便士,你就感觉不像只揣着一先令的时候那么贫困了。要是我再“做作些”,学着我们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爱挖苦的潦倒青年那样,我就会把一便士换成两个半便士[4]。
我可以底气十足地谈论穷困这个话题。我在乡下演过戏。虽然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但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证据,我还能加一条:我曾经是个“和出版社打交道的人”。我一度靠十五先令过一周;我也曾拿着十先令,再问别人借五先令过了一周;我还试过靠着一件军大衣过了两周。
贫困会让人洞察国内经济,这真是好事一桩。如果你想知道钱的价值,试试一周靠十五先令过日子,看看自己还能为衣服和消遣留下多少钱。你会发现等待别人找你四分之一便士是值得的,为节省一便士走一英里的路也是值得的,喝一杯啤酒成了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的奢侈,同一件衣服也能穿上四天。
结婚前夕试着这么活一次吧。这将是绝妙的尝试。让将继承你财产的儿子在上大学前也这么试一次。他就不会对一年一百块零花钱抱怨什么了。试着这么活一次会对一些人大有裨益,其中包括那些娇弱花朵。他们既不肯饮用晚于94年份[5]的红酒,又如嫌弃猫粮一般嫌弃普通的烤羊肉。虽然你总是不时遇上这些可怜又可憎的人,但为了人类的声誉,这样的人大多只出现在女小说家脑中那既可怕又奇妙的社会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对着菜单指手画脚,但我恨不得把这样的人扯进东区某间普通的酒吧里,把一顿只值六便士的晚饭塞进他的喉咙——牛排布丁[6],四便士;土豆,一便士;半品脱[7]黑啤,一便士。之后回想起这顿晚饭(啤酒、烟草、烤肉混合的香气通常会给人留下鲜活的印象),那人对放在面前的食物不屑一顾的频率也许就会稍稍降低一些了。这么活一次对那些让乞丐欢喜的慷慨之人来说,也大有裨益。这帮家伙掏零钱施舍的时候痛快得很,却从不打算偿还自己欠的债。在条件差一点的餐厅用餐兴许也能让这些人从中学些常识。那天,我和一个年轻的政府职员在摄政街[8]共进午餐。他解释说:“我总是给服务员一先令小费。你懂的,再少就拿不出手了。”我同意他的观点,因为明显不可能给十一便士或者半便士;但同时我下定决心,哪天一定要把他领到一家小餐馆。印象中,那餐馆在科文特花园[9]附近。餐馆里有个服务员为了方便端菜,不穿外套,只着衬衫——到了月末,衬衣袖子就变得非常脏。我认识这位服务员。如果我朋友给他超过一便士的小费,这位服务员一定会坚持当下即场就和他握手,以表敬意;我对此很有把握。
关于手头紧这个话题,还有太多好玩的事儿可以聊、可以写,但要真的遇到了,却一点儿也不好玩。为了区区几便士被迫锱铢必较不好玩;在别人眼里成为吝啬小气的人不好玩;衣衫褴褛,连自家住址都羞于启齿也不好玩。贫穷压根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在穷人看来。对于敏感的人来说,贫穷就是人间地狱;许多勇士曾勇敢地直面赫拉克勒斯的苦差[10],却因贫困而遭遇到琐碎的不幸,被弄得心力交瘁。
难以承受的并不是实际感受到的不幸。要是这就是贫穷的全部,谁又会介意稍微将就一阵呢?鲁宾逊·克鲁索怎么会介意裤子上的一个补丁呢?他有没有穿裤子我都忘了。他是像哑剧里演的那样走来走去吗?对他而言,脚趾头露在靴子外头又算什么呢?只要能够挡雨,谁计较他的伞面是不是棉布的?寒酸的衣着并没有妨碍他,他身边的朋友也没一个讥笑他。
贫穷没什么大不了的。被人知道了才会刺痛人心。没有穿大衣的人并不是因为觉得冷才一路小跑。当他告诉别人说穿大衣不健康,说自己为了坚持原则所以从不打伞的时候,脸红得厉害,但这并不是因为羞于自己说谎——他自己也知道没人相信那些谎话。贫困不是罪,这话说得容易。贫困的确不是罪,否则人也不会因此而羞愧。但贫困是种愚蠢的错误,世人也是据此相应地惩罚穷人。穷人被全世界看不起;基督徒看不起他们,地主也看不起他们;蛊惑人心的政客看不起他们,看门的也看不起他们;连在被墨水沾污了的青年岁月,教导读书郎的所有警世格言都没说要尊敬穷人。按照人类的观点,外在就代表了一切。要是伦敦城内最臭名昭著的流氓打扮得光鲜亮丽,人们就会和他手挽手地走过皮卡迪利街[11];但人们只会偷偷潜入后街和一个穿着破烂的绅士说上几句。这名穿着破烂的绅士心里也明白这情况——比别人了解得更清楚——他宁愿多绕一英里路,免得遇上熟人。在富贵显荣时认识他的人从来不需费神关心他现在的窘况。他本人比这些熟人要担心一千倍,就怕别人看见他。这人现在最怕的就是熟人提出要捐助他,他但求各位忘记自己。在这方面他还算幸运,能得其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