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哈里斯却说他觉得那样很闷。他说他知道我说的那种偏僻地儿;所有人在晚八点就上床睡觉,你找个底儿朝天也没有一个身份体面的介绍人,买包烟还要跑十里地。

“那可行不通。”哈里斯说,“你要想换个环境散散心,再没有比一次航海旅行更好的了。”

我强烈反对海上旅行。若是去几个月还挺有好处。去一个星期,实在瞎闹。

你星期一出发,心里觉得自己将会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你朝岸上的小伙子们挥别,点起你的大烟斗,在甲板上昂首阔步,仿佛自己把库克船长[2],弗朗西斯·德雷克勋爵[3]和克里斯托弗·哥伦布[4]兼于一身了。星期二,你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来这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你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星期六,你能够吃下一点牛肉羹了,你坐在甲板上,向所有询问你现在感觉如何的好心人报以一个苍白甜美的笑容。星期天,你又开始行走,还能正常进食了。之后的星期一早上,你手握你的包和雨伞,站在船缘板边等着上岸,这才发现你开始非常喜欢这场旅行。

记得我姐夫为了疗养曾经去过一次短途航海旅行。他买了从伦敦到利物浦的往返船票;等他一到利物浦,就急不可耐地卖掉了他的返程票。

据我所知,他的返程票在镇子附近以一个相当低的折扣价出售;最终十八便士卖给了一个横小子,他的医生刚建议他去海边做做运动。

“去海边!”我姐夫说,他满怀深情地把船票揉进了手掌心;“你一辈子多的是时间去海边;运动嘛!哎哟,单单坐在那艘船上你的运动量就会比在陆地上翻筋斗还大。”

我姐夫——他自己——则是坐火车回来的。他说西北铁路对他的健康已足够有益。

我认识的另一个家伙则参加了一周环岸游,在他出发之前,乘务员过来问他是吃一餐付一餐款还是预先安排全餐。

乘务员建议选择后者,因为那样便宜得多。他说全餐制一周餐费只需两英镑五便士。早餐有鱼,还配烤肉。午餐一点开始,包括四道菜。正餐六点钟开始——有汤、鱼肉、开胃菜、鸡鸭肉、沙拉、糖果、奶酪和甜点。十点钟还有一顿白肉[5]夜宵。

我的朋友觉得他差不多能吃完这两英镑五便士的饭(他是个胃口极好的家伙),于是同意了。

午餐的时候他们刚离开希尔内斯[6]。他并没自己设想的那样饿,只吃了一点煮牛肉和鲜奶油草莓。下午他琢磨了好久,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几个星期以来都只吃煮牛肉,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肯定吃了好几年的奶油草莓。

煮牛肉和奶油草莓似乎也不开心——好像是极为不满的那种。

六点钟,他们过来告诉他正餐准备好了。这消息一点儿也没唤醒他的热情,但他觉得不能让那两英镑五便士打了水漂,于是扶着绳子之类的东西下了楼。走到梯子底部,香喷喷的洋葱烤热火腿混着炸鱼和蔬菜的味道迎面扑来;乘务员谄媚地冲他笑道:

“先生您想吃点什么?”

“把我弄出去,”他虚弱地回应道。

他们迅速把他扶起来,支撑着他走到一个背风的地方,然后离开了他。

接下来的四天他依靠瘦薄的船长饼干和苏打水惨淡度日(我是说饼干是瘦薄的,不是船长是瘦薄的);但到了星期六,他开始自大起来,竟进船舱要了些淡茶和干面包片,星期一更变本加厉,狼吞虎咽喝起鸡肉浓汤。星期二他下了船,站在码头上万分懊恼地看着船喷吐着蒸汽离他远去。

“她就这么离开了,”他说,“带着我付了两英镑的食物走了,那些吃的我还一点儿没碰呢。”

他说,如果他们再给他一天时间,他一定一口气把那些吃的全塞进嘴里。

所以我不赞成海上旅行。正如我所说,我不是为自己考虑。我从不特立独行。我是在担心乔治。乔治说他应该没问题,甚至会很喜欢,但他建议哈里斯和我想都别想泛舟海上,因为他确信我俩都会生病。哈里斯则说,对他而言,人们是怎么设法晕船的一直是个谜——他觉得他们肯定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说自己总想体验一回晕船,可从没成功过。

然后他给我们讲了些他穿越英吉利海峡的逸闻趣事,他说那里的海太波涛汹涌,以至于不得不把乘客们绑在铺位上,而他和船长则是船上仅剩的两个没晕船的活物。有时这两个活物也会变成他和二副;总而言之就是他和另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和另一个人,那就只有他自己。

稀奇的是,在陆地上没有人晕船。在船上,你见过无数晕得一塌糊涂的人,满满一整船都是;但我从没在陆地上遇见过一个说自己知道晕船是什么滋味的人。那些成千上万挤在船上的晕船乘客都藏到哪里去了,这还真是个谜。

但如果每个人都像我在去雅茅斯[6]的船上遇见的那个家伙的话,那我就可以轻易解释这个谜了。回想起来,那时船刚离开索森德码头,他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从一个舷窗向外探身。我走过去试图救起他。

“嘿!靠过来点儿,”我晃了晃他的肩膀说。“你快掉下去了。”

“噢天哪!我倒希望我掉下去。”这就是我得到的唯一回应;于是我不得不离开他。

过了三个星期,我在一个浴场酒店的咖啡室里碰见了他,他正谈论着他的航行,极富激情地解释着,他有多么喜欢大海。

“绝对的好水手!”面对温和的年轻人羡慕的询问他回应道;“是啊,我承认有一次我也觉得不大舒服。那时刚驶离好望角。第二天早上船都撞毁了。”

我说:

“你不是那个有天在索森德码头摇摇晃晃、希望被扔下船的人吗?”

“索森德码头!”他回答道,一脸茫然。

“是啊;在去雅茅斯的船上,三周前的星期五。”

“噢,啊——是啊,”他两眼放光,答道:“我想起来了。我那个下午确实有点头疼。是腌黄瓜闹的,你懂的。我从没在哪个像样的船上吃到过这么不像话的腌黄瓜。你吃了吗?”

其实我自己有一套对付晕船的好办法,平衡身体法。你站在甲板中心,船起起落落,你也随之而动,让你的身体总是保持笔直。当船头升起时,你就向前倾,直到甲板几乎贴上你的鼻子;当船尾翘起时,你就向后倒。这能使你一两小时之内都安然无恙;但你不可能一个星期都这么保持平衡。

乔治说:

“那我们去河上吧。”

他说我们应该呼吸些新鲜空气,锻炼身体,还有保持安静;景色的变换会让我们没空胡思乱想(比如哈里斯当时那些念头);锻炼会使我们食欲大增,并且酣然入睡。哈里斯说他觉得乔治不该做些让他更瞌睡的事情,他已经够瞌睡的了,那么做可能很危险。

他说他不怎么理解,乔治怎么会想再多睡点,因为无论冬夏一天也就那么24个钟头;要是真的再多睡点,那他还不如死了划算,那样可以省下多少伙食费和住宿费。

然而哈里斯说,泛舟河上正对他“茶口”。“茶口”是什么我摸不着头脑(我只知道有六便士的茶食,包括黄油面包和无限供应的蛋糕,如果你没吃晚餐的话,这价钱再便宜不过)。不过看起来这合每个人的心意,所以,这个提议非常值得赞扬。

这也合我意,哈里斯和我都说这是乔治的好主意;我俩异口同声,暗示乔治能够变得如此明智我们感到很惊讶。

只有蒙特莫伦西听了这个建议却无动于衷。他从不喜欢河,从不。

“对你们这些家伙来说挺好的,”他会这么说;“你们喜欢,可我不喜欢。我在那儿什么也做不成。看风景我没兴趣,我也不抽烟。要是我看到一只耗子(狗拿耗子),你们也不会停下;如果我去睡觉,你们会被船晃得东倒西歪,甚至把我甩出船去。所以你们要是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这整件事情愚蠢至极。”

不过我们是三比一通过了这个提议。

注释

[1]蒙特莫伦西(Montmorency):作者的狗的名字。(译注)

[2]库克船长(Captain Cook):英国著名探险家、航海家和制图学家。(译注)

[3]弗朗西斯o德雷克勋爵(Sir Francis Drake):英国著名海盗。1588年,英国海军在英吉利海峡以火攻击败了西班牙舰队,德雷克起了主要作用,随后被封为英格兰勋爵。(译注)

[4]克里斯托弗o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意大利航海家。1492年到1502年间,在西班牙的资助下四次横渡大西洋,发现了美洲大陆。(译注)

[5]白肉(Light meat):指金枪鱼、鸡胸肉之类带血很少的浅色肉。(译注)

[6]希尔内斯(Sheerness):地名,英国港口城市。(译注)

[7]雅茅斯(Yarmouth):地名,英国东部诺福克郡港市,位于雅尔(Yare)河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