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市长(3)

维瑞索夫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咬着下唇,不情愿地沉默不语。去年,哈定才头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这个实际的问题:如何化解安纳克里昂进攻基地的意图。因为那个时候,连维瑞索夫也开始主张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这位大使的想法。“我倒宁愿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

“你为何这么说?”维瑞索夫吃惊地吼道。

“因为现在总共有六个人——你、我、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约翰·李——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有了相当的概念,我真担心谢顿其实希望瞒着每个人。”

“为什么?”

“因为谢顿的心理学虽然先进,却有先天的限制。它不能处理太多的独立变量。它也无法用在个人身上,不论想要预测的时间是长是短,就像‘气体运动论’不适用于个别分子一样。谢顿的研究对象是群众,是整个行星上的居民。这些群众还必须不知情;对于行动将产生什么结果,他们完全没有任何预知。”

“我听不太懂。”

“我也没办法。我并不是真正的心理学家,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来详细说明。可是你也知道,端点星上没有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参考书。显然,谢顿不要让端点星上的人具有任何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盲目发展——因而也就能正确地根据群众心理学的原则来发展。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当初我赶走安纳克里昂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当时我的想法只是保持势力均衡,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各个事件之间有个微妙的模式;但是我采取行动时,尽量不考虑这一点。因为一旦被先见之明所干扰,整个计划就会被破坏了。”

维瑞索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在安纳克里昂的灵殿中,也曾听过同样复杂的理论。然而,你要如何判断正确的行动时机?”

“时机早已决定了。你也承认,一旦我们修复了巡弋舰,温尼斯势必会对我们发动攻击。这件事绝无任何回旋余地。”

“没错。”

“好,所以外在因素已经确定了。另一方面你也承认,下次选举后,会产生一个由反对党主控的新议会,它会迫使我们对安纳克里昂采取行动。这也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没错。”

“当所有余地都消失时,危机就来临了。话说回来,我有点担心。”

哈定停了下来,维瑞索夫耐心地等着。哈定却慢慢吞吞、几乎很勉强地继续说:“我有一个想法——只能算是个人见解——根据谢顿的计划,内外的压力应该在同时升到顶点。如今看来,却有几个月的出入。温尼斯可能在春天之前就打过来,而距离选举却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好像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不可避免的计算误差,或者由于我知道得太多使然。我尽量避免让自己的预感左右自己的行动,但我又如何确定呢?那一点点时间上的差异,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无论如何,”他抬起头来,“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事?”

“当危机爆发时,我要到安纳克里昂去。我要亲自到现场去……喔,维瑞索夫,我们谈得够多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喝杯酒,我想轻松轻松。”

“那就在这里喝吧,”维瑞索夫说,“我可不想被认出来。否则你也知道,那些伟大的议员新组的政党会怎么说。叫人送些白兰地来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议——但没有叫得太多。

古时候,当银河帝国统治着整个银河系,而安纳克里昂是银河外缘最富裕的星郡时,曾有不少皇帝正式访问过安纳克里昂的总督官邸。而且,每一位莅临的皇帝都曾经一试身手,也就是驾着高速空中飞车,用针枪猎杀如同空中堡垒般的巨鸟。

如今,安纳克里昂的声望已随着光荣时代一起走入历史。现在那座总督官邸,除了由基地工人修复的一侧之外,其余全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而最近两百年间,也从来没有皇帝驾临此地了。

不过,猎杀巨鸟仍是此间王室钟爱的狩猎活动,而身为安纳克里昂国王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善用猎射巨鸟的针枪。

列普德一世是当今的安纳克里昂国王,并且照例冠上“银河外围之主”这个名不副实的封号。虽然他还不满十六岁,已经是猎杀巨鸟的高手。他在不到十三岁时就首开纪录,即位刚满一周,就打下生平第十只巨鸟。今天他猎杀到第四十六只,正高高兴兴踏上归途。

“在我成年之前,要射下五十只。”他欢欣鼓舞地说,“谁敢跟我打赌?”

朝臣们都不敢跟国王打赌,因为赢了反倒有杀身之祸,所以没有人敢做声。于是国王得意洋洋地准备回房换衣服。

“列普德!”

听到这声强有力的叫唤,国王停下迈出一半的脚步,闷闷不乐地转过头来。

温尼斯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以严厉的目光瞪着年轻的侄子。

“让他们退下,”温尼斯做着不耐烦的手势,“快让他们退下。”

国王生硬地点点头,两名侍从便赶紧鞠躬并退到楼下去。列普德自己则走进叔父的书房。

温尼斯忧心忡忡地瞪着国王的猎装。“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把心思放在比猎鸟更要紧的事情上。”

他转身蹒跚地走向书桌。温尼斯自从上了年纪,受不了气流的冲击,也无法冒险俯冲到巨鸟的翼下,更不能以单脚操纵空中飞车翻滚爬升,他就对这项运动产生了反感。

列普德深知叔父的酸葡萄心理,却不怀好意,故意兴冲冲地说:“叔叔,你今天真该跟我一起去。我们在沙米亚草原赶起一只巨鸟,简直大得像个妖怪,于是游戏便开始了。我们追赶了它两个小时,至少横跨七十平方英里。然后,我到了向阳高原。”

国王一面说,一面比手划脚,好像他还在高速空中飞车上。“我开始盘旋俯冲。趁它往上飞的时候,我射击它的左翼下方。结果将它激怒了,打横翻滚出去。我勇敢迎战,向左急转,等着它笔直落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的下来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行动,它已经冲到翅膀打得到我……”

“列普德!”

“喔——我就射中它了。”

“我不怀疑这一点,现在你注意听我说好吗?”

国王耸耸肩,随即被桌上的食物吸引,拿起一颗莉菈坚果咬了几口。他露出国王不该有的愠怒,也不敢正视叔父的眼睛。

温尼斯先说了一句开场白:“我今天上了那艘星舰。”

“什么星舰?”

“星舰只有一艘,只有那一艘!就是基地正在替我们舰队修复的那艘,它是当年帝国的巡弋舰。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就是那艘吗?你瞧,我早就告诉你,只要我们叫基地帮忙修理,他们绝不敢抗命。你说什么他们想攻击我们,你瞧,那只是你神经过敏。假使他们有那个意思,又怎么会替我们修理星舰呢?你瞧,这根本说不通。”

“列普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把坚果壳扔掉,正拿起另一颗准备塞进嘴里,听了这句话,他满脸涨得通红。

“好啊,请你注意,”国王的声音虽然不悦,但是仍然跟撒娇差不多,“我想你不应该那样骂我,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瞧,我再过两个月就成年了。”

“对,你就要当一国之主,承担起国王的重责大任。假如你把打鸟的时间分一半来处理公务,我马上心安理得地辞去摄政的职位。”

“我不在乎。你瞧,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事实是,即使你是摄政王,又是我的叔叔,但我仍是国王,而你仍是我的臣民。无论如何,你不应该骂我笨蛋,也不应该在我面前坐下;你还没有请求我的恩准。我认为你该小心点,否则我会有所反应——很快就会。”

温尼斯以冷峻的目光望着国王。“我应该尊称你‘陛下’吗?”

“是的。”

“很好!陛下,你是个笨蛋!”

在斑白的眉毛下,温尼斯的黑眼珠冒出怒火,吓得年轻的国王慢慢坐下来。

一时之间,温尼斯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嘲讽神色,但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笑,并伸出一只手搭着国王的肩膀。

“列普德,别介意。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但是压力那么大的时候,有时很难让言行合乎礼数——你懂吗?”他的语气虽然温和,目光却没有软化。

列普德犹豫不决地说:“是啊。你瞧,国家大事相当艰难。”他开始有点担心,会不会又得听叔父提起无聊的对司密尔诺本年贸易细节,或是红廊区各零星世界间的长期纠纷等等问题。

温尼斯继续说:“孩子,我早就想跟你谈这件事,也许我早该跟你谈谈。但是我知道你太年轻,不耐烦听这些繁琐的政务。”

列普德点点头。“嗯,没关系……”

这位叔父断然地抢着说:“然而,再过两个月你就成年了。更重要的是,面对将来的挑战,你必须扮演一个积极主动的角色。列普德,你即将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了。”

列普德又点点头,表情却相当茫然。

“列普德,战争很快就要来临。”

“战争!但我们已经和司密尔诺休战……”

“不是司密尔诺,而是跟基地作战。”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为我们修理星舰。你说……”

看见叔父的嘴唇一撇,他赶紧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列普德,”温尼斯的语气不再那么友善,“我把你当大人在跟你讨论问题。不管基地愿不愿意修理星舰,我们都要和他们作战;事实上,既然修理正在进行,战争反而爆发得更快。基地是一切有形和无形力量的根源。安纳克里昂的一切伟大成就,包括船舰、城市、百姓、贸易等等,样样都仰赖基地的鼻息,而基地施舍给我们的,只不过是它的九牛一毛,一些不要的残渣剩菜。我自己还记得当年,安纳克里昂的城市都只能靠油和煤来取暖。但不提这些了,你不会有任何概念的。”

“我们似乎,”国王战战兢兢地说,“应该感激……”

“感激?”温尼斯吼道,“他们只肯施舍一点渣滓给我们,天晓得他们自己藏了多少宝贝——他们藏起来是在打什么主意?哈,他们想要有朝一日统治整个银河。”

他将手移到侄子的膝盖上,眯起了眼睛。“列普德,你是安纳克里昂的国王。你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有可能成为宇宙之王——只要你能得到基地隐藏起来的力量!”

“你说得有些道理。”列普德的眼睛亮了起来,脊背也挺直了,“毕竟,他们有什么权利独占呢?你瞧,这不公平。安纳克里昂也该有一份。”

“看,你开始了解了。那么,孩子,万一司密尔诺决定抢先攻占基地,夺取所有的力量,那该怎么办?我们逃得过成为藩属的命运吗?你自己还能当多久的国王呢?”

列普德变得激动起来。“太空啊,有道理。你瞧,你说得完全正确。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这只是自卫罢了。”

温尼斯的笑容扩大了一点。“此外,在你的祖父称王之初,安纳克里昂的确曾在基地所在的端点星上,建立过一个军事基地——它对我们的国防极为重要。但是,由于基地领导者的阴谋诡计,逼得我们被迫撤离。那人是个狡滑的无赖,只是一名学者,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贵族血液。列普德,你懂吗?你的祖父被那个平民羞辱过。我还记得他!他差不多跟我同年,当年他带着恶魔似的微笑和恶魔似的头脑来到安纳克里昂——拿着另外三个王国当后盾,他们组成了反抗安纳克里昂伟业的懦夫联盟。”

列普德满脸通红,眼睛也更亮了。“我向谢顿发誓,假使我是祖父,无论如何我都决心一战。”

“不,列普德。我们当时决定等待——等待更恰当的时机再雪耻。在你父亲没有猝然辞世之前,他曾经希望自己就是……唉!唉!”温尼斯把脸转开一会儿,再用似乎很伤痛的口吻说:“他是我的兄长,假如他的孩子……”

“对,叔叔,我不会辜负他。我已经下定决心,安纳克里昂一定要扫荡那个制造麻烦的祸源,而且要马上。”

“不,不能马上。首先,我们必须等巡弋舰修好。他们接下修理的工作,唯一的原因是害怕我们。那些傻瓜想讨好我们,但我们并不会改变心意,对不对?”

列普德一手握拳,猛捶另一只手的掌心。“只要我还是安纳克里昂王,绝对不会。”

温尼斯的嘴唇扯出一个嘲讽的神情。“此外,我们必须等塞佛·哈定来到这里。”

“塞佛·哈定!”国王突然睁大眼睛,光洁稚嫩的脸上原本堆满的凶悍线条消失无踪。

“对,列普德,基地的领导人要亲自到安纳克里昂来祝贺你的生日——或许是想来巴结我们。但是他这样做毫无用处。”

“塞佛·哈定!”国王只是喃喃低语。

温尼斯皱起眉头。“你怕这个名字吗?就是这个塞佛·哈定,他上次来的时候,简直就是踩在我们头上。王室曾经遭到这种奇耻大辱,你不会忘记吧?而且他只是一个平民,是贫民窟里的垃圾。”

“我想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忘记!我们要以牙还牙……但是……但是……我有点……有点害怕……”

摄政王站了起来。“害怕?怕什么,你怕什么?你这个小王……”他及时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那会是……呃……一种亵渎,你瞧,竟然去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他停了下来。

“说下去。”

列普德以困惑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假如真有‘银河圣灵’,它……呃……它可能会不高兴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可不那么想。”温尼斯答得非常冷酷。说完他再度坐下,嘴唇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的脑袋真的为银河圣灵这么担心吗?所以你才会这么胡思乱想,优柔寡断。我认为,你是听多了维瑞索夫的鬼话。”

“他对我解释了很多……”

“有关银河圣灵的事吗?”

“是啊。”

“哎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儿。他对于自己所说的那一套惑众妖言,比我更不相信千百倍,而我呢,则是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嗯,我知道。但是维瑞索夫说……”

“别听维瑞索夫的,那都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