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市长(5)

哈定默然不语,约翰继续说:“第三,瑟麦克在退席之前,曾经高喊你是叛徒,说你到安纳克里昂是去领赏,又说拒绝弹劾你的多数派议员都等于加入了叛变行动,还说‘行动党’不是虚有其名。这些话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像麻烦吧。”

“而现在你却像个逃犯,一大清早就急着开溜。哈定,你应该面对他们——太空啊,若有必要,就发布戒严令!”

“武力是——”

“——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得了吧!”

“算了,等着看吧。约翰,现在注意听我说。三十年前,在基地创立五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时光穹窿开启,出现了哈里·谢顿的录像,首度告诉我们部分的事实真相。”

“我记得,”约翰忆起往事,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就是我们接管政府的那一天。”

“没错,那是我们遭遇初次危机的时候。现在这个则是第二次——三个星期后,便是基地创立八十周年纪念日。你不觉得这里头有深意吗?”

“你是说他还会出现?”

“我还没有说完。谢顿从未提过他是否还会出现,你了解的,但那也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量不让我们预知任何细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电脑何时会令影像再度出现,除非我们将穹窿拆开——可是如果那么做,说不定电脑会自动销毁。自从谢顿上次出现后,每年的纪念日,我都会去那里碰碰运气。他从来没有再现身,话说回来,自从那次之后,如今才再度发生真正的危机。”

“那么他会再出现。”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然而,这正是重点。你今天在市议会中,先宣布我到安纳克里昂去的消息,然后紧接着,再正式宣布谢顿的录像将在三月十四日再度出现。对于最近这个圆满解决的危机,这段录像将会传达最重要的讯息。约翰,这点非常重要。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你都别再多说什么。”

约翰瞪着哈定。“他们会相信吗?”

“那倒没有关系。这样做会令他们困惑,这就是我的目的。他们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还会猜测万一是假的,我的真正意图究竟又是什么——举棋不定之下,他们会决定将行动延到三月十四日之后。那时候,我早已经回来了。”

约翰看来仍然犹豫不决。“但你所谓的‘已经圆满解决的危机’,根本是唬人嘛!”

“足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飞航站到了!”

太空船的庞大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哈定踏着积雪走向太空船,到达气闸时又转过头来,伸出手对约翰挥了挥。

“约翰,再见。我很不想留你在油锅里受煎熬,但是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记住,千万别玩火。”

“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了。我会服从命令的。”约翰向后退去,气闸也关上了。

塞佛·哈定并未直接来到安纳克里昂星——安纳克里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抵达这个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飞到这个王国八个较大的恒星系,每一站都只作极短暂的停留,时间刚好足够让他会晤基地驻当地的代表。

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体会到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可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而且还是一颗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纳克里昂的幅员与人口,已经足以令他吃惊不已。

如今安纳克里昂王国的国境,与当年的安纳克里昂星郡极为接近,境内包括二十五个恒星系,其中六个拥有不只一颗住人行星。目前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虽然与它在帝国全盛时期的数目无法相比,但由于基地的科援促进了科学发展,总人口正在急速增长中。

哈定直到现在,才真正体认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虽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却只在首都世界建立了核电系统,王国外围仍有广大区域尚未恢复核能发电。甚至这样的小小成绩,都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的设备拼凑而成,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不可能有。

当哈定终于抵达这个首都世界的时候,发现一切商业活动完全停摆。在外围区域,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而在安纳克里昂星上,处处都是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人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投入。

哈定设法找到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后者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形容憔悴。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告退,去监督另一座灵殿的庆典。但是这半小时让哈定获益匪浅,他已经胸有成竹,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

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游客的身份出现,因为万一他的身份曝光,将必然得主导宗教性活动,而他毫无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因此,当王宫大厅挤满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哈定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在安全距离之外被引见给列普德国王,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眩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时之后,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装饰着黄金浮雕、由铑铱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与王座一起庄严地升到半空中,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当然,若不是内部暗藏核能发动机,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

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哈定开始坐立不安,于是踮起脚尖想看得清楚一点。他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过总算忍住这个冲动。终于,他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心情顿时轻松了。

温尼斯走得很慢。他几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从此子孙便永远承袭爵位。

温尼斯终于摆脱最后一位贵族,来到哈定面前。他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射出得意的光芒。

“亲爱的哈定,”他低声说,“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份,想必一定会很无聊。”

“殿下,我并不觉得无聊。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

“毋庸置疑。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坐坐,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谈一番。”

“当然好。”

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几位公爵夫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份。这个衣着平凡、外表毫不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他究竟是什么人?

进了温尼斯的书房,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一杯酒,并低声表示谢意。

“哈定,这是卢奎斯酒,”温尼斯说,“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珍藏了两个世纪,是宙昂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

“真正的王室佳酿。”哈定礼貌地附和着,“敬列普德一世,安纳克里昂之王。”

两人干杯后,温尼斯轻声补充道:“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而接下来,又有谁能预料呢?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

“毫无疑问。是由安纳克里昂统一吗?”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协助下,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世界,这是毫无疑问的。”

哈定放下空酒杯,然后说:“嗯,没错,只是,基地理当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基于我们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殿下,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

温尼斯笑得更加灿烂。“套一句当今的俗话:‘灵助自助者’。我相当了解,基地若不是受到压力,绝不可能这么合作。”

“这点我可不敢苟同。至少基地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巡弋舰,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研究之用。”

摄政王以讽刺的口吻,重复着哈定所说的话。“研究之用!是啊!若非我威胁要开战,你们是绝不肯修理的。”

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这种威胁永远有效。”

“现在也有效吗?”

“现在谈威胁有点太迟了。”温尼斯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时钟,“哈定,听好,你以前来过安纳克里昂。当年你还年轻,你我都很年轻。即使那个时候,我们的行事方法已经迥然不同。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对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案,虽然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

“是啊,我听过你的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但是,”摄政王故意像是不经意地抓抓耳朵,“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能者。”

哈定礼貌地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除此之外,”温尼斯继续说,“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我相信应该对准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我曾经用这个方法取得许多成就,今后还打算完成更多的功业。”

“我都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现在开拓的道路,是为了要让您和令公子直达王位。想想国王的父亲——就是您的兄长——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当今国王欠佳的健康状况。他的确健康欠佳,对不对?”

温尼斯皱起眉头,声音变得更加严厉。“哈定,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最好避免某些话题。或许你以为自己是端点星的市长,就有特权可以说……唔……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假如你真的这么想,还请你及早醒悟。我可不是会被空口白话吓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只要勇敢面对难题,难题便会消失,而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难题。”

“这点我并不怀疑。请问此时您拒绝逃避的难题究竟是什么?”

“哈定,就是说服基地合作。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只因为你低估了对手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害怕直接行动。”

“比如说?”哈定问道。

“比如说,你单独来到安纳克里昂,并且单独跟我进入我的书房。”

哈定环顾四周。“那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摄政王说,“只不过屋外有五名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核铳。哈定,我不相信你走得出去。”

市长扬了扬眉。“我一时还不想走呢。您真的那么怕我?”

“我一点也不怕你。但是,这样能让你体认到我的决心。我们称之为一种姿态,如何?”

“您爱怎么称呼随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说,“您怎么称呼都一样,反正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确定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改变。哈定,但你还犯了另一个错误,一个更为严重的错误。端点星好像是几乎完全不设防的。”

“当然,我们需要怕谁?我们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的利益,并且一视同仁地提供科援。”

“虽然保持无武装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温尼斯说,“你又慷慨地帮我们建军,特别是协助我们建立自己的舰队,一个庞大的星际舰队。事实上,自从你们将修好的帝国巡弋舰献给我们,这个舰队已经所向无敌。”

“殿下,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定作势要站起来,“假如您意图向我们宣战,而且正在知会我这个事实,请您允许我立即和我的政府联络。”

“哈定,坐下来。我并不是向你们宣战,你也根本别想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国舰队巡弋舰的温尼斯号,现在是我国远征舰队的旗舰。这个远征舰队,由我儿子在旗舰上亲自指挥,一旦开战——哈定,是开战而不是宣战——他们立刻会对基地发动核武攻击,那时基地自然就会知道了。”

哈定皱起眉头。“什么时候会开战?”

“既然你有兴趣知道,舰队在五十分钟前,十一点整的时候,刚刚离开安纳克里昂。当他们能目视端点星的时候,就会发动第一波攻击,那应该是明天中午的事。你可以把自己当做一名战俘了。”

“殿下,我自己正是这么想的。”哈定仍然皱着眉头,“但是我很失望。”

温尼斯轻蔑地咯咯大笑。“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经想过,在加冕典礼开始的同时——也就是午夜零时——才是舰队行动最合理的时刻。因为很明显,您希望在您摄政王任内开战。倘若这样做,应该更具戏剧性。”

摄政王瞪着对方。“太空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没听懂吗?”哈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把反击时刻定在午夜零时。”

温尼斯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别想虚张声势吓唬我,你们不可能会反击。如果你指望其他王国的协助,死了这条心吧。他们的舰队全部加起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打算发射一枪一弹。我只是一周前就让人放出风声,说在今晚午夜,安纳克里昂星将实施‘教禁’。”

“教禁?”

“是的,假如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一下:除非我收回成命,安纳克里昂所有的教士都会开始罢工。可是如今我遭到软禁,不能跟外界联络;不过即使没被软禁,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他上身向前倾,语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殿下,您可了解,攻击基地等于是罪大恶极的亵渎行为?”

温尼斯显然在勉力恢复镇定。“哈定,别对我来这一套。这些话留着对群众说吧。”

“亲爱的温尼斯,除了群众,您认为我还会把这番话留给谁呢?我可以想象,在过去半小时中,安纳克里昂所有的灵殿都已经聚满群众,在聆听教士对这个事件的训诫。如今安纳克里昂的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对他们的信仰中心发动邪恶而不义的攻击。现在,还差四分钟就到午夜了,您最好下楼到大厅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卫在门外,不必担心我会溜走。”他又靠回椅背,并帮自己再倒了一杯卢奎斯酒,然后无动于衷地盯着天花板。

温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飞快地冲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