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骡(6)

“这点我不怀疑,你能不能形容他一下?”

“尊贵的先生,我一想到他就会害怕。他是一个强壮威武的人。跟他比起来,就连您也只能算是细瘦苗条。他的头发是一团火红,而他的臂膀一旦伸直了,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再加上全身的重量,也没法子往下拉动一根汗毛的距离。”马巨擘瘦小的躯体缩起来,似乎只剩下了蜷曲的四肢,“常常,为了要娱乐他的将领,或者只是他自己寻开心,他会用一根手指头勾住我的裤腰带,把我提到吓人的高度,然后叫我开始吟诗。直到我吟完第二十节,才肯把我放下来。这些诗必须都是即兴之作,而且全部要押韵,否则就得重新来过。尊贵的先生,他的气力天下无双,而且总是凶残地使用他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尊贵的先生,从来没有人见过。”

“什么?你最后说的什么?”

“尊贵的先生,他总是戴着一副式样古怪的眼镜。据说镜片是不透明的,他看东西不像常人那样需要眼睛,而是使用一种威力无比的魔力。我还听说,”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变得神秘兮兮,“看到他的眼睛等于看到死神;尊贵的先生,他能用眼睛杀人。”

马巨擘的眼珠飞快转动,轮流环顾瞪着他的三个人。他又颤声说道:“这是真的。我敢发誓,这是真的。”

贝泰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尉,看来你说对了。你要不要帮我们做个决定?”

“嗯,让我们来研究一下目前的情况。你们没有积欠任何费用吧?船库上方的栅栏是开着的?”

“我随时可以离开。”

“那么赶快走。或许骡还不想和基地作对,但是让马巨擘逃了,对他而言却是很大的危险。这也许就能解释,当初他们为何大费周章地追捕这个可怜虫。所以说,上面可能会有星舰在等着你们。假如你们消失在太空中,谁又能找到元凶呢?”

“你说得很对。”杜伦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

“然而,你的太空船具有防护幕,速度也可能超越此地任何的船舰。一旦你冲出大气层,立刻关闭发动机,绕到对面的半球去,再用最大的加速度冲入航道。”

“有道理。”贝泰冷静地说,“但是回到基地之后,上尉,我们又该怎么办?”

“哈,就说你们是心向基地的卡尔根公民如何?我对这点毫不怀疑,不是吗?”

没人再说什么。杜伦转身走向控制台,太空船开始向一侧稍稍倾斜。

杜伦驾着太空船绕到卡尔根的另一边,又航行了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他才试图进行首度的星际跃迁。直到此时,普利吉上尉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一点——因为一路上,没有任何骡的船舰试图拦截他们。

“看来他是默许我们带走马巨擘。”杜伦说,“你的推论好像出了问题。”

“除非,”上尉纠正他的话,“他是故意要让我们带他走的。果真如此,基地就不妙了。”

完成最后一次跃迁之后,太空船已经很接近基地,只剩下最后一段无推力飞行。此时,他们首次接收到来自基地的超波新闻。

其中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小新闻。似乎是某个统领——兴趣缺缺的播报员并没有指明——向基地提出抗议,指责基地派人绑架他的一名廷臣。紧接着,播报员便开始报道体育新闻。

普利吉上尉用冷淡的口气说:“他毕竟抢先了我们一步。”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他已经作好对付基地的准备,正好利用这件事当做借口。这会使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虽然尚未真正准备好,我们将被迫提早行动。”

心理学家

基地中最自由的生活方式,莫过于从事所谓“纯科学”研究,这个事实其来有自。过去一个半世纪中,基地虽然获取了大量的有形资源,不过想要在银河系称霸,甚至即使仅仅为了生存,基地仰赖的仍是高人一等的优越科技。因此,“科学家”拥有不少特权。基地需要他们,他们也明白这一点。

而在基地所有的“纯科学”工作者中,艾布林·米斯——只有不认识他的人,才会在称呼他的时候加上头衔——他的生活方式又比其他人更自由,这个事实同样其来有自。在这个分外尊重科学的世界,他就是“科学家”——这是个堂皇而严肃的职业。基地需要他,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之故,当其他人对市长下跪行礼时,他不但拒绝从命,并且还大声疾呼:祖先们当年从来不对任何混蛋市长屈膝。而且在那个时代,市长无论如何也是民选的,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他还常常强调,生来就能继承的东西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先天性白痴。

同样的道理,当艾布林·米斯决定要让茵德布尔召见他的时候,他并未依循正式的觐见申请手续,将申请书一级级向上呈递,再静候市长的恩准一级级发下来。他只是从仅有的两件披风中,挑出比较不邋遢的那件披在肩上,再将一顶式样古怪至极的帽子歪戴在脑袋一侧。他还衔着一根市长绝对禁止的雪茄,毫不理会两名警卫的呵斥,就大摇大摆地闯进市长的官邸。

市长当时正在花园里,突然听到愈来愈近的喧扰,除了警告制止的吼叫声,还有含糊不清的粗声咒骂,他才知道有人闯了进来。

茵德布尔缓缓放下手中的小铲子,缓缓站起身来,又缓缓皱起眉头。在日理万机之余,茵德布尔每天仍会拨出一点休闲的时间;通常是午后的两小时,只要天气许可,他都会待在花园里。这座由他精心规划的花园,花圃都垦栽成三角形或长方形,红花与黄花规律地交错着;每块花圃的顶点还点缀着几朵紫色的花,花园四周则是一条条整齐的绿线。在他的花园里,他不准任何人打搅——绝无例外!

茵德布尔一面走向小花园门口,一面摘下沾满泥巴的手套。

他自然而然地问道:“怎么回事?”

自有人类以来,在无数个类似的场合,这一句问话——一字不差——曾经从各式各样人物嘴里吐出来。可是没有任何记载显示,这句问话除了显现威风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可是这一回,他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因为米斯的身体正好挟着咆哮向前冲来,两名警卫则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他身上被撕烂的披风。米斯则不断挥着拳头,对那两名警卫左右开弓。

茵德布尔一本正经、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示意两名警卫退下。米斯这才弯下腰,捡起烂成一团的帽子,抖掉将近一袋的泥土,再将帽子塞在腋下,然后说:“茵德布尔,你看看,你那些XXX的奴才要赔我一件好披风。这件本来还可以好好穿很久呢。”他喘着气,用稍微夸张的动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市长满肚子不高兴地僵立在那里,挺直五英尺二英寸的身子傲慢地说:“米斯,我可不晓得你请求觐见,当然还没有批准你的申请。”

艾布林·米斯低头望着市长,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银——河呀,茵德布尔,难道你昨天没有收到我的便条吗?我前天交给一个穿紫色制服的仆佣。我应该直接拿给你的,可是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形式。”

“形式!”茵德布尔扬起充满怒意的眼睛。然后,他慷慨激昂地说:“你听说过什么是优良的组织管理吗?今后你若想要觐见我,都得先准备好一式三份的申请书,交给专门承办这项事务的政府机关。然后你乖乖等着,一旦公文循正常程序批下来,就会通知你觐见的时间。到时候你才能出现,还得穿着合宜的服装——合宜的服装,你懂吗——并且表现出应有的尊重。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的衣服又有什么不对劲?”米斯怒气冲冲地追问,“在那两个XXX的恶鬼把他们的爪子搭上来之前,这是我最好的一件披风。让我把要告诉你的话说完,我会立刻自动离开。银——河呀,倘若不是和谢顿危机有关,我真想马上就走。”

“谢顿危机!”茵德布尔总算现出一点兴趣。米斯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此外还是民主分子、乡巴佬,而且无疑是叛徒,但他终究是心理学权威。这时米斯随手摘下一朵花,满怀期待地放在鼻端,却马上皱着眉头把它丢开,但市长由于有些迟疑,竟然没有将锥心的悲痛化为言语。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口气说:“跟我来好吗?在这个花园里不适合谈正事。”

回到办公室,市长立刻坐到大办公桌后面那张特制的椅子上,顿时感到心情改善不少。现在他可以俯视米斯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以及根本盖不住的粉红色头皮。米斯自然而然环顾四周,寻找另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最后只好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原处。市长看到这种反应,他的心情就更好了。然后,市长慎重选择了一个按钮按下,随即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小吏应声出现,弯着腰走到办公桌前,呈上一个鼓鼓的金属卷宗。这个时候,市长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

“好,”茵德布尔又重新掌握住情势,“为了尽早结束这个未经批准的觐见,你的陈述尽量长话短说。”

艾布林·米斯却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些什么?”

“你的报告就在我手边,”市长得意洋洋地答道,“并附有专人为我做的正式摘要。据我所知,你正在研究心理史学的数学结构,希望能够重新导出哈里·谢顿的发现;最终的目标,是要为基地描绘出未来历史的既定轨迹。”

“正是如此。”米斯淡淡地说,“谢顿当初建立基地的时候,他想得很周到,没有让心理学家跟着其他科学家一块来——所以基地一直盲目地循着历史的必然轨迹发展。在我的研究过程中,我大量采用了时光穹窿中发现的线索。”

“米斯,这点我也知道。你重复这些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是在重复什么,”米斯尖声吼道,“因为我要告诉你的,全都不在那些报告里面。”

“不在报告里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茵德布尔傻愣愣地说,“怎么可能……”

“银——河呀!可否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说完,你这讨人厌的小东西。别再拼命打岔,也别再质疑我说的每一句话,否则我马上离开这里,让你身边的一切自生自灭。记住,你这个XXX的傻瓜,基地必定能度过难关,可是如果我掉头就走——你就过不了关。”

米斯把帽子摔在地板上,粘在上面的土块立刻四散纷飞。然后他猛然跳上大办公桌所在的石台,把桌上的文件胡乱扫开,一屁股坐上桌面的一角。

茵德布尔六神无主,不知道是该召警卫进来,还是要拔出藏在桌内的手铳。但是米斯正由上而下狠狠瞪着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陪着笑脸。

“米斯博士,”他用比较正式的口气说,“您得……”

“给我闭嘴,”米斯凶巴巴地说,“好好听着。如果这些东西,”他的手掌重重打在金属卷宗上,“就是我的那些报告——马上给我丢掉。我写的任何报告,都要经过二十几个官吏一级级向上呈递,才能送到你这里;然后你的任何批示,又要经过二十几手才能发下来。如果你根本不想保密,这样做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这里的东西却是机密。它是绝对机密,即使我的那些助手,也不清楚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当然,研究工作大多是他们做的,但是每个人只负责互不相干的一小部分——最后才由我把结果拼凑起来。你知道时光穹窿是什么吗?”

茵德布尔点点头,但是米斯愈来愈得意,高声吼道:“没关系,反正我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象这个XXX的机会,已经想了跟银河呀一样久了。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这个小骗子。你的手正放在一个按钮旁,随时能叫来五百多名武装警卫把我干掉,但你又在担心我所知道的事——你在担心谢顿危机。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碰碰桌上任何东西,在任何人进来之前,我会先把你XXX的脑袋摘下来。你的爸爸是个土匪,你的爷爷是个强盗,基地被你们一家人吸血吸得太久了。”

“你这是叛变。”茵德布尔含糊地吐出一句话。

“显然没错,”米斯志得意满地答道,“可是你要拿我怎么办?让我来告诉你有关时光穹窿的一切。时光穹窿是哈里·谢顿当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对于每一个危机,谢顿都准备了一段录像来现身说法——并解释危机的意义。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过四次危机——谢顿也出现过四次。第一次,他出现在危机的最高峰。第二次他出现的时候,是危机刚刚圆满解决之际。这两次,我们的祖先都在那里观看他的演说。然而第三和第四次危机来临时,他却被忽略了,也许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可是我最近的研究显示——你手中的报告完全没有提到这些——谢顿还是曾经现身,而且时机都正确。懂了吗?”

米斯并非等待市长作任何回答。他手中的雪茄早就烂成一团,现在他终于把它丢掉,又摸出了一根点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他继续说:“官方说法,我的工作是试图重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不过,任何人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工作,而一个世纪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功。但我在比较简单的环节上有些突破,利用这些成绩,我有了接触时光穹窿的借口。我真正研究出来的结果,包括相当准确地推测哈里·谢顿下次出现的正确日期。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日子,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个谢顿危机——第五个危机升到顶点的时间。”

“距离现在还有多久?”茵德布尔紧张兮兮地追问。

米斯以轻松愉快又轻描淡写的口气,引爆了他带来的这颗炸弹。“四个月,”他说,“XXX的四个月,还要减两天。”

“四个月,”茵德布尔不再装腔作势,激动万分地说,“不可能。”

“不可能?我可以发XXX的誓。”

“四个月?你可了解这代表什么吗?假如四个月后危机即将爆发,就代表它已经酝酿有好几年了。”

“有何不可?难道有哪条自然法则,规定危机必须在光天化日下酝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