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骡(16)

她自然而然一眨不眨地张大眼睛。光线逐渐增强,但仍然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忽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愈来愈嚣张。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好像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长着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只怪物翻腾和咧嘴。

贝泰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总算从内心的喘息中定下神来。这使她不禁想到时光穹窿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感受到的,正是同样的恐惧、烦厌,以及如蛛网般粘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在她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可怖的狂笑。就像是拿倒了望远镜,她看到尽头处小圈圈中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直到她奋力转过头去,恐怖的怪物才终于消失。这时,她的额头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它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泰顿时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贝泰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神情哀伤。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还好吧?”

“还好,”她悄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演奏这种音乐?”

她看了看室内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但她的目光很快越过他们。她看到皇储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柯玛生则张大嘴在狂乱呻吟,还不停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向他走近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哀叫起来。

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松开其他三人。

杜伦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使劲抓住大地主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确保我们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小时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贝泰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安返太空的方法,就是抛开一切餐桌礼仪,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嗯!”

“马巨擘?”

“啊,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不知如何是好。“我……我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我亲爱的女士,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

“喔,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是不是和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只想让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是瞥见边缘的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

“那就够呛了。你可知道,你把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声音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泰痛苦地吞下这个消息。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死亡或酷刑。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又气又窘,顿时语塞了。

贝泰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断然把它们压下去。“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喔,我亲爱的女士。”他将红鼻头埋到派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杜伦也站在舷窗旁。

他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白跑一趟了。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丰满。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又气又恼。“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沦陷。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然后,他将右手轻轻放在杜伦的手腕上,显然完全忘了刚才的谈话。“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在我们抵达新川陀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是在我内心不停激荡的一种冲动。杜伦,我做得到;我知道我做得到。在我心中,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那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他——然后耸耸肩。这段对话并未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试探性地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太空船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没有。”

“我看见了。我想,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但也可能是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根据马巨擘的说法——米斯,它跟踪我们到这里了。”

艾布林·米斯没有回应。

杜伦焦急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你还好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川陀废墟

想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竟然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难题。因为方圆千英里范围之内,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当参考坐标。若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皇宫旧址,是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能辨识的目标。因此,贝泰号在川陀上空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一面环绕着这个世界,一面辛苦地寻找目标。

他们先来到极地,那里的金属尖塔全遭冰雪掩覆,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遭弃置。从极地向南飞,偶尔能看到地面上有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说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目标出现时,它却肯定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出现五十英里长的裂隙。不寻常的绿地占地几百平方英里,拥抱着庄严典雅的皇宫旧址。

贝泰号先在空中盘旋一阵子,然后缓缓调整方向。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供参考,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实物则像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处宽阔的平地——这里显然曾是极忙碌的着陆场——让太空船降落下来。

直到没入金属丛林后,他们才发现从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透着“大浩劫”后的凄凉。一座座尖塔拦腰折断,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斑痕累累。突然间,他们瞥见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或许有几百亩大小——上面还有农作物。

当那艘太空船小心翼翼降落时,李·森特正等在那里。那艘船外型陌生,显然不是新川陀来的,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陌生船舰,以及来意不明的外星人士,都可能意味着短暂的太平岁月即将结束,又要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森特是农民团体的领导人,并负责管理此地的古籍。从书本中他了解到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重演。

陌生太空船降落地面的过程或许只有十分钟,但在这段时间中,无数往事迅速掠过他的脑海。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许多年轻家族一起迁徙到其他星球。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不久出现一些新的建筑;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农民开始翻挖曝光的土壤,稀释其盐分,恢复其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并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农民忙着耕作与收割,同时不忘和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愈来愈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成长茁壮,这些勤奋的年轻人逐渐当家做主。森特获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等到长满络腮胡,他就是货真价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这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的短暂岁月可能要结束了。

太空船着陆了。当舷门打开时,森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有四个人走出来,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人是男性,他们外表各异,一个是老者,一个是青年,另一个瘦得可怜,鼻子却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森特向前走去,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全人类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名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并做出相同的动作。“我带着和平而来。”

对方的口音非常陌生,不过那句话他还听得懂,而且听来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答道:“和平至上。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将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喝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们的好意,等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相当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微笑,而从附近建筑物中,还有不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他从隐密的角落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上面的锁,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轮到那名女子时,他犹豫了一下。她和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同意,甚至视为理所当然。于是,他硬邦邦地将雪茄盒递过去。

她拿了一根雪茄,回报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力压抑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用餐之前有过一段生硬的对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名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不二的选择。”

森特缓缓摇了摇头,他感到有些茫然。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到的,他并不熟悉那些事物。“我想,你是指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行不通。水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遇到战乱或天灾,工业一旦停摆,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不是每样食物都能用人工栽培,有些会因此流失养分。土壤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不多。我们还饲养家禽来生蛋,饲养乳牛羊来供应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这个答案简单明了,“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新川陀的人驾着太空船前来,拆掉我们指定地区的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业机具等作交换。他们获得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受惠。”

他们享用了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盅。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表达了真正的来意。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

李·森特冷静地研究着那张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校园是保留区,我们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作物。没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处古迹之一,我们希望都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不会破坏任何东西。我们可以把太空船押在这里。”老者提出这个建议——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入睡后,李·森特向新川陀送出一道讯息。

回转者

他们进入大学校园,置身建筑物之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毫无人迹。放眼望去,只有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几位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他们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他们也从未听说过“七日战争”,以及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川陀大学却因休战而逃过一劫。

这几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目前唯一能体会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里,此处是一个宁谧、优雅的圣地,仍然保留着往昔的荣光。

就这点而言,他们可算是入侵者。笼罩四面八方的空虚显然并不欢迎他们。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学术气息,因而对侵扰表现出不悦与不安。

外表看来,图书馆是一幢小型建筑物。事实上,它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地底,以提供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艾布林·米斯来到接待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前。

他小声地说——在此地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右手微微打颤。“杜伦,我绝不能受到打扰。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任凭吩咐,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需不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

“不要,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答道:“我知道我做得到!”

结婚以来,杜伦与贝泰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俩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宏伟的建筑物里面,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则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