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骡的寻找(6)

那名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此地从来没有出过叛徒,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其他世界却曾经出现过,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处死了。我们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同时每位长老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用平稳的口气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们,如何才能觐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位长老才说:“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一直在等你们,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希望,两位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在等我们?”

那位长老以茫然的目光扫过这两名异邦人。“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星期。”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他们下榻之处无疑是十分豪华的住宅。普利吉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觉得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却又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倘若先去见总督,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但是果真赢了的话,收获却会因而丰硕无数倍。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他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答得很干脆。

“你只会这样说吗?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到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在等我们。想必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是达辛德人在等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这趟任务还有什么用?”

程尼斯抬起头,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以及我们有什么目的。”

“你认为这些事瞒得过第二基地分子吗?”

“也许可以。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或许是我们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置前哨观测站,有什么不寻常的?即使我们是普通的异邦人,我们一样会受到注意。”

“注意到这个程度,足以让总督亲自来探望我们,而不是我们去觐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龇牙咧嘴,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愁容。整个情况变得越来越荒谬。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上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对达辛德怀有明显的恐惧,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看不出有任何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所提到的税赋,我觉得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贯彻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可是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人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简陋,他们的村庄也很原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令我着迷。我从未见过比这儿条件更差的地方,可是我确信人民并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科技进步的世界上,在精明世故的人群中,这种快乐早已荡然无存。”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

“我没有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显然,达辛德人是很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和旧帝国或第一基地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盟’也不一样。其他体制都把机械式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一些无形的价值;达辛德人却带给他们快乐和富足。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受到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有人受过惩罚。仿佛恐惧已经深植他们心中,真正的惩罚反而从来没有施行过。这种精神倾向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所以我能确定,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达辛德军人。这一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等我见到总督后,”普利吉冷冷地答道,“也许就能看出来了。对了,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开始与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答复。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

普利吉问了两次:“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一直在监听。”

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这才坐下来,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在他的故乡,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

一时之间,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真是“回转”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

他并非真的在乎。

他感到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他唯一的随从,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它转弯时动作笨拙,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从它的外型,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而并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

此时,效命于骡的两个人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那位总督五短身材,体格还算结实,但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咒骂自己神经太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旧保持一片严霜,他并未在程尼斯面前丢脸。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干燥。

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缺乏想象力的人,绝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可是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却有办法应付与漠视。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所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年轻人正若无其事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还悠闲地用锉刀锉着不整齐的地方。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强烈的怒意。程尼斯怎么会害怕精神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的过去。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当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为自己定位,无法挣脱将他和骡绑在一起的情感粘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情绪。然而,这也许是发自他内心的自卫行为,因为即使他刚想要重温那些情绪——刚刚开始捕捉当时的心理,尚未体会任何实质的内容——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是不是那个总督在干扰自己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分子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他的心灵隙缝,将他的情感扯散,再重新组合……

当初,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过程都感觉不到。仿佛他始终对骡充满敬爱。假如在遥远的过去——同样短短的五年时间——他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曾经憎恨骡,那也只是可恶的幻觉。想到这种幻觉,他便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后,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效忠骡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会不会与那个信仰“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骡会不会也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

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军,我想这就是了。”

普利吉再度转身。一位长老轻轻推开门,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们的代表,罗珊总督阁下,乐意接受你们的觐见,劳驾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拉皮带,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即将开始。

罗珊总督的外表看来并不令人畏惧。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逐渐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的眉脊高耸,而被细密皱纹包围的双眼则显得相当精明。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却是轮廓平缓、稍嫌窄小,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万一真有状况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他说:“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坐在U形桌前的他,挥了挥布满青筋、五指细长的右手,看来颇有帝王的架势。

一鞠躬之后,两人随即就坐。总督坐在U形桌底端的外侧,他们坐在总督正对面,长老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两旁。

总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包括称赞从达辛德进口的食物——事实上,与长老们的粗茶淡饭相比,即使不算略胜一筹,它也的确很不一样。他又批评罗珊的气候,并且刻意漫不经心地谈到太空旅行的种种。

程尼斯的话很少,普利吉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后,总督吃完一小碗水果盅,用餐巾擦擦嘴,便舒服地向后一靠。

他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查询过你们的星舰。理所当然,我一定要提供最好的照顾和维修。不过我听说,目前它下落不明。”

“没错。”程尼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们把它留在太空。那是一艘巨型星舰,足以在不甚友善的领域进行远航。我们觉得如果降落此地,会给我们的和平意图蒙上阴影。我们宁愿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登陆。”

“这是友善的表现。”总督说得言不由衷,“你说,那是一艘巨型星舰?”

“回禀阁下,但它并不是战舰。”

“哈,嗯。你们从哪里来?”

“回禀阁下,我们来自圣塔尼星区的一个小世界。它微不足道,或许您根本没有听说过。我们希望为双方建立贸易关系。”

“贸易,啊?你们准备卖些什么?”

“回禀阁下,我们准备以各式各样的机械,换取食物、木材、矿石……”

“哈,嗯。”总督似乎不怎么相信,“我对这些事务并不熟悉。或许,我们可以做到互惠互利。不过,我得先详细查验你们的证件——因为进行贸易之前,必须先将一切资料呈交我方政府,你了解吧。等我查看过你们的星舰后,你们最好直接到达辛德去。”

由于对方并未回应,总督的态度明显降温。

“然而,我必须看看你们的星舰。”

程尼斯以冷淡的口吻说:“真不巧,目前星舰正在进行整修。阁下若不介意再等四十八小时,它就能准备好了。”

“我可不习惯等待。”

这时候,普利吉第一次接触到对方愤怒的眼神,不禁暗自大大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即将灭顶,好在及时转移了目光。

程尼斯则不为所动,他说:“回禀阁下,四十八小时内,星舰实在无法降落。我们手无寸铁来到此地,您能怀疑我们真诚的意图吗?”

好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总督才粗声道:“说说你们那个世界吧。”

这场晤谈就这么草草结束。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场面了。总督尽完了自己的责任,显然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觐见仪式于是不了了之。

等到当天的行程完全结束,普利吉回到下塌处,随即展开自我评量。

他小心翼翼屏住气息,开始“感觉”自己的情感。当然,对他自己而言,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话说回来,他会察觉到任何差异吗?在骡令他“回转”后,他曾经察觉到任何差异吗?不是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一切如常吗?

他做了一个实验。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在内心深处的幽静角落发出呐喊:“一定要找到并摧毁第二基地。”

随之而来的是如假包换的恨意,其中毫无任何犹豫。

然后,他在心中悄悄将“第二基地”换成“骡”,伴随的情感变化令他呼吸困难,舌头打结。

目前为止还好。

可是,他有没有受到更微妙的操纵呢?有没有更细微的改变呢?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改变扭曲了他的判断,以致他根本侦测不出来。

根本没有办法分辨。

但是他仍然感到对骡百分之百忠诚!只要这点不变,其他一切其实都不重要。

他让心灵再度展开行动。程尼斯正在室内另一个角落忙他自己的事,普利吉开始用拇指指甲拨弄腕上的通讯器。

而在接到回音时,他感到被一股轻松的暖流包围,进而全身乏力。

他的面部肌肉并未背叛自己,但他在心中发出喜悦的欢呼。当程尼斯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知道这场闹剧即将结束。

第四插曲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另一位。

“我带来第一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