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骡的寻找(8)

“我唯一的辩解,刚才已经对将军说过了。假使我真是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回转’,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倘若您认为有需要追踪我,那就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因此绝不是叛徒。我准备用这个矛盾,来答复您提出的矛盾。”

“那么你的结论呢?”

“我并不是叛徒。”

“这点我必须同意,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

“那么我可否请问您,为何要暗中跟踪我们?”

“因为对于所有的已知事实,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你和普利吉两人,都分别以个人观点解释了部分事实,但并非全部。而我——如果你们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可以把一切解释得很圆满。我尽量长话短说,以免你们听得不耐烦。坐下来,普利吉,把你的核铳交给我。我们不会有危险,不论屋里屋外,都不会再有人想攻击我们。事实上,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程尼斯,这都是你的功劳。”

室内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孤单单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三道人影。

骡说:“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追踪程尼斯,显然我期待能有所收获。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那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但我并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事实便是如此。当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也知道。普利吉,你懂了吗?”

普利吉顽固地说:“阁下,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能够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不让我刺探到的,其实只有一种人。程尼斯,恐怕你并不是叛徒;事实上,你就是第二基地分子。”

程尼斯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您有什么直接证据?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

“程尼斯,我当然也有直接证据,这相当简单。我曾经告诉你,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这项阴谋的主使者,显然必须是:一、非回转者;二、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这个范围虽然很大,却并非没有界限。程尼斯,你一向太成功了。大家都太喜欢你,你的一切太顺利了。我不禁纳闷——

“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的远征,而你并没有拒绝。我趁机观察你的情感,发现你并未感到困扰。程尼斯,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面对这么重大的任务,任何一个正常人,不论他的能力多强,都难免会有几丝犹豫。你心中完全没有这种反应,这代表你若不是白痴,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想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我趁你松懈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你的心灵,并在同一瞬间注入悲痛的情绪,随即又将它释放。而你马上显露出愤怒,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反应,但那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在你压抑住真正的反应之前,有那么一刹那,你的心灵曾试图反抗。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即使是那么短暂的瞬间,除非他具有和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声音低沉而苦涩。“哦,是吗?那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分子。你必须被处决,我相信你早就知道。”

程尼斯又看到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并非他轻而易举就能左右的普利吉,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一样强固的心灵。

他能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是难以用文字描述。因为笔者与常人无异,只具有普通的感官,而且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简单地说,在骡的拇指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程尼斯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

此时,骡的心灵被坚毅果断的决心所占据,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从骡决心扣下扳机,到高能光束射中目标,程尼斯事后若有兴趣计算一下,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自己的心灵却并未感受到任何冲击。与此同时,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正是这个新来的情绪,将他的拇指从扳机旁弹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做到这一点。而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时,他也完全体认到一个新的情势。

就戏剧观点而言,应该用定格画面来处理这个重大变化。且先说骡,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再说程尼斯,他浑身紧绷,还不太敢张口喘气。最后再说倒在椅子里的普利吉,他全身痉挛,每一块肌肉都在拼命抽搐,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上面布满可怕的恨意。他的双眼则紧紧地、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仅仅一两个字,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就能完全表露情感与意识,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但由于我们先天的限制,想要叙述这段经过,必须将他们交换的讯息翻译成文字,包括已经进行过的,以及即将进行的“对话”。

程尼斯紧张地说:“第一公民,你现在是腹背受敌。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因为我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得作出选择。普利吉已经脱离‘回转’状态,我打开了他的心灵枷锁。他现在又是当年的普利吉,是那位将你视为自由、正义和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那位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过去五年间,你把他贬为一条摇尾的走狗。我暂且压制住他的意志,不让他有所行动,可是假如你杀了我,就没有人控制他了。在你根本来不及将铳口转向,甚至将精神力量转向之前——他就会把你解决。”

骡相当了解目前的情势,因此他纹风不动。

程尼斯继续说:“倘若你转移精神力量去控制他或杀掉他,或是作出任何行动,你就来不及再回过头阻止我。”

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程尼斯道,“抛开核铳吧。让我们两人公平对决,你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骡终于开口,“我在面对你的时候,不该让第三者在场。这样做,引进了太多变数。我想,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随手将核铳抛到地上,又将它踢到房间另一端。与此同时,普利吉瘫成一团沉沉睡去。

“他清醒后,便会恢复正常。”骡轻描淡写地说。

从骡准备按下扳机,到他丢弃核铳为止,整个情势的逆转,只经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

但是在骡的潜意识边缘,程尼斯及时发现一丝飘忽的情绪。那仍旧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一人,骡——与第三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来轻松自在,实际上刚好相反——他们体内每一根职司情感侦测的神经,都紧张得不停在颤抖。

这么多年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动摇信心。程尼斯心知肚明,虽然他暂时能自保,却是全力以赴的结果——对方的攻击则不费吹灰之力。在这场耐力比赛中,程尼斯明白自己迟早会败下阵来。

但他万万不该动这个念头。将情感弱点暴露给骡,无异于献给他一柄致命武器。在骡的心灵中,已经隐约浮现一丝不同的情绪——胜者的情绪。

设法争取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迟迟不来?骡正是因此而信心满满吗?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他不知道的事?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可是毫无发现。他若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过……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他只让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设法争取时间……

程尼斯说:“既然你已经确定我是第二基地分子,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我也不想再否认了。可否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

“喔,不。”骡哈哈大笑,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我可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你的行动既然符合我的需要,我就懒得再追问。”

“在你对这件事的认知中,却一定还有盲点。达辛德真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的努力,还有那位成为你的工具的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轻微的鼓励下,他不时会透露一些历史。第一公民,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

“我何必那么做?”声音充满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即将满溢,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渐渐消失无踪。

他尽力克制住强烈的绝望感,又说:“那么,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普利吉告诉我,米斯曾经大吃一惊。他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想尽早警告第二基地。为什么?为什么呢?后来艾布林·米斯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第二基地至今依然存在。”

此时骡露出真心的微笑,程尼斯惊觉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又在下一瞬间撤回。骡答道:“不过第二基地显然接到了警告。否则,拜尔·程尼斯如何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对我的手下动手脚,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只不过太迟了点。”

“那么,”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什么样的组织,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事件,你也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

设法争取时间!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来,并闪出一丝敌意。他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摸鼻子,再陡然迸出一句:“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

程尼斯刻意改用普通的语言,不再使用情感讯息符号。他说:“据我所知,最令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当初,哈里·谢顿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这两个基地。第一基地一切光明正大,短短两个世纪就威震半个银河系。反之,第二基地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

“除非你能体验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否则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至少在思想上,那是个宏伟的大时代,各式各样的思潮百家争鸣。当然,当时已有文化倾颓的征兆,因为进一步的思想发展遭到了防堵。谢顿之所以能声名大噪,正是因为他和那些学术绊脚石抗争到底。他释放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不但辉映着第一帝国的落日残照,更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

“非常戏剧化。后来呢?”

“因此,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亲手创立了两个基地。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那些定律并非绝对的。他从未创造任何成品,只有退化的心灵才需要所谓的成品。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我们——短命行星联盟的第一公民,我告诉你——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我们才是!”

“你想拿这些话为自己壮胆吗?”骡用轻蔑的语气问,“还是你想要说服我?无论是第二基地、谢顿计划或第二帝国,我一概不屑一顾;它们无法激起我一点点的同情、怜悯、责任感,或是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傻子,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因为它被摧毁了。”

当骡站起身来,向对方走近时,程尼斯发觉压迫自己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他拼命抵抗,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在无情地敲击与扭搅他的心灵。

他发觉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而骡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双臂叉在腰际,嘴唇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下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骡又开口说:“程尼斯,你的游戏该结束了。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曾经隶属第二基地的人,都已经是过去式!过去式!

“你或许不动一根指头就能把普利吉击倒,抢走他的核铳,却只是一个劲对他喋喋不休,你到底是在等什么?你其实是在等我,好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对不对?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第二基地的程尼斯,我早就看穿你,彻底看穿你了。

“但你现在又在等什么呢?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好像能用声波把我禁锢在椅子上。而你在说话的时候,心中从头到尾都在等待、等待、等待。可是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到来,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个也不会来。程尼斯,你落单了,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跟踪你到了这里,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你的确是一个诱饵,用来引出这个可怜、愚蠢、孱弱的突变种——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因而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可是,我现在是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无论我到哪里,几乎都有舰队跟随。面对我的舰队,不论是哪一支,他们都完全束手无策。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到,我不会为了谈判而按兵不动或静观其变。

“十二个小时前,我的舰队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执行得相当、相当彻底。达辛德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人口集中地区全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出现任何抵抗。程尼斯,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而我,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终于成为全银河的统治者。”

程尼斯唯有缓缓摇头叹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骡模仿着他的语气,“你很可能是最后一名幸存者,却也活不了多久了。”

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忽然间,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被贯穿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发出呻吟。

骡及时收回精神力量,喃喃说道:“不够,你并没有通过测验。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你的恐惧感不够强烈,那并非理想破灭该有的反应,只是个人面对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