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基地的寻找(12)

然而,无论采用哪一种纪元——银河纪元12444年185日、谢顿纪元457年185日、基地纪元376年185日、第一公民纪元66年185日等等——后世史学家们讨论“史铁亭战争”的时候,一致公认这一天是战争爆发的日子。

但是对达瑞尔博士而言,上述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清楚记得,今天是艾嘉蒂娅离开端点星的第32天。

这些日子,达瑞尔竟然并未就此采取任何行动,原因并非人人都能了解。

爱维特·瑟米克却认为他猜得到。他上了年纪,常常喜欢说自己的神经鞘已经钙化,因此脑筋僵化不管用了。他毫不介意别人低估他的能力,甚至总是主动嘲笑自己老态龙钟。可是他的视力如常,几乎不见衰退;他的心思依旧精明而世故,丝毫没有迟钝的迹象。

他撇了撇紧抿着的嘴唇,开口说:“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这句话灌入达瑞尔耳中,犹如一记晴天霹雳。他怔了一怔,粗声问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瑟米克用严肃的目光瞪着他。“你最好帮你女儿想想办法。”他张开嘴巴,露出两排稀疏的黄板牙。

达瑞尔却用冷静的口气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弄到一个符合所需规格的‘塞美斯─莫尔夫共振器’?”

“唉,我说过我办得到,你根本没听见……”

“爱维特,我很抱歉。如今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对银河中每一个人而言,重要性远超过艾嘉蒂娅的安危。即使有例外,也只有艾嘉蒂娅和我两人,而我愿意为绝大多数人着想。那种共振器有多大?”

瑟米克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可以在目录里查到。”

“大概有多大,一吨?一磅?还是整条街那么长?”

“喔,我以为你是指精确尺度。它是个小玩意儿。”他比了比拇指最上面那一节,“差不多这么大。”。

“很好,你能不能做出像这样的装置?”他摊开膝盖上的活页簿,迅速画出一幅草图,然后交给老物理学家。瑟米克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咯咯笑出声来。

“你可知道,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脑细胞已经钙化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达瑞尔迟疑了一下。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能把锁在对方脑中的物理知识据为己有,这样他就不必开口说明自己的想法。可是这种幻想无济于事,于是他向对方解释了一番。

瑟米克听完后,摇着头说:“你需要超波中继器,而且需要很多很多。只有这种装置才够快。”

“但是这种装置做得出来吗?”

“嗯,当然。”

“你能不能弄到所有的零件?我的意思是,不至于引人议论?就说是你的研究工作需要的。”

瑟米克扬起上唇。“不可能申请五十个超波中继器。我一辈子也用不到那么多。”

“我们是在进行一项防御计划。你不能想个比较不敏感的借口吗?我们有充足的经费。”

“嗯——嗯。我可以想想看。”

“你能把整个装置弄得多小?”

“超波中继器可以用微型的……导线……晶片……太空啊,总共有好几百个电路。”

“我知道。到底有多大?”

瑟米克用两只手比了比。

“太大了。”达瑞尔说,“我需要把它挂在腰际。”

他将草图慢慢揉成一团,等到整张纸变成一个坚硬的小球,才把它丢进烟灰处理器中。纸球的分子瞬间被分解殆尽,化成一团白炽的光焰。

他问道:“谁在门口?”

瑟米克俯身面向书桌,看了看叫门讯号上方的乳白色小屏幕,然后说:“是那个叫安索的年轻人,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

达瑞尔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瑟米克,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这件事。万一被‘他们’发现,知道内情的人都有生命危险,赌我们两条命已经够了。”

在瑟米克的研究室中,裴礼斯·安索现在是所有活动的焦点,他的青春活力甚至还传染给研究室的主人。安索穿着一件宽松的夏袍,在这间静谧悠然的房间中,他的袖子似乎仍然随着外面的微风起舞。

他忙着介绍:“达瑞尔博士,瑟米克博士——欧如姆·迪瑞吉。”

那人个子很高,直挺的长鼻子使得他瘦削的面容带着几分忧郁。达瑞尔博士向他伸出手来。

安索带着淡淡的笑容,继续介绍道:“迪瑞吉是一名警官,”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卡尔根的警官。”

达瑞尔立刻转身瞪着安索。“卡尔根的警官。”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却把他带来这里。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爱的人。老兄,别冲动。”

安索得意的神情顿时转趋严肃,他挡在两人中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拦住达瑞尔。然后,他再慢慢地、坚决地将后者按回椅子里。

“你想要干什么?”安索将一绺垂到前额的棕发向后一掠,然后一屁股坐上了书桌,若有所思地晃动着一条腿。“我以为我带给你的是个好消息。”

达瑞尔直接冲着那名警官问道:“他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小女的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女死了吗?请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他心急如焚,脸色一片死灰。

迪瑞吉警官面无表情地说:“请注意,我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爱的人。她已经不在卡尔根,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听我说,”安索插嘴道,“让我直说好了。博士,如果我刚才的表演夸张了点,我向你道歉。你对这件事一直表现得不近人情,令我忘了你还有七情六欲。首先我要强调,迪瑞吉警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他虽然生在卡尔根,但他的父亲是基地人,当年被骡征到卡尔根去服役。我愿意担保他对基地的忠诚。

“当孟恩的每日例行报告无故终止后,第二天我就和迪瑞吉联络上……”

“为什么?”达瑞尔突然厉声打断对方,“我以为,我们早已决定对这个变化不采取任何行动。你这样做,会让他们和我们都有生命危险。”

“因为,”对方同样厉声答道,“我玩这场游戏比你玩得更久。因为我在卡尔根有几个自己人,而你却没有。因为我以更深入的情报指导我的行动,你能了解吗?”

“我认为你已经彻底疯了。”

“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顿了一顿之后,达瑞尔垂下眼睑。

安索的嘴唇扭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好,博士,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迪瑞吉,告诉他。”

迪瑞吉一口气说道:“达瑞尔博士,据我所知,令爱如今在川陀。至少,当她出现在东郊太空航站的时候,手中握着去川陀的船票。当时她和川陀来的一名贸易代表在一起,那人自称是她的叔叔。博士,令爱似乎特别喜欢收集亲戚。几周以来,她已经多了两位叔叔,对不对?那个川陀人甚至试图贿赂我——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那就是我放走他们的原因。”想到这件事,他露出了一个冷笑。

“她怎么样?”

“我看不出来她受到任何伤害。她只是吓坏了,这是难免的。所有的警察都在找她,至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

达瑞尔似乎窒息了好几分钟,直到现在才喘了一口气。他感到双手不停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这么说,她真的没事。那个贸易代表,他又是什么人?再回到他身上,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我实在不知道。你对川陀略有了解吗?”

“我在那里住过。”

“它现在是个农业世界。主要出口牲畜饲料和谷物,都是上等货!外销整个银河系。在那颗行星上,有十几二十来个农产合作社,每个合作社都有自己的贸易代表。都是既机灵又精明的家伙——我查过那人的记录,他以前就来过卡尔根,通常都跟他太太一起来。百分之百诚实,百分之百好好先生。”

“嗯……”安索说,“艾嘉蒂娅是在川陀出生的,博士,对吗?”

达瑞尔点了点头。

“你瞧,那一切就合拍了。她想要逃离卡尔根——尽快逃得远远的——而川陀是很好的选择。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达瑞尔说:“为什么不回这里来?”

“也许她被人追捕,觉得一定要把敌人引开,你说是吗?”

达瑞尔博士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好吧,就让她安稳地待在川陀,只要她能安然无恙,待在这个黑暗而恐怖的银河中任何角落都没关系。他向门口蹒跚走去,却感到安索轻轻抓住自己的衣袖,于是他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过头来。

“博士,我跟你一块回家好吗?”

“当然好。”他随口答道。

傍晚时分,达瑞尔博士性格的最表层——与他人直接接触的那一层——再度冻结起来。他不肯吃晚餐,却怀着满腔狂热的情绪,重新拾起脑电图分析的复杂数学,希望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他才又来到起居室。

裴礼斯·安索仍然待在那里,正拨弄着超视的遥控器。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刻转头看了一眼。

“嗨,你还没睡啊?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守在超视前面,想看看除了新闻报道之外的节目。基地星舰侯伯·马洛号好像延误了行程,而且已经失去联络。”

“真的吗?当局怀疑什么?”

“你自己又怎么想呢?卡尔根搞的鬼吗?根据报道,在侯伯·马洛号最后的发讯地点附近,有人目击了卡尔根船舰的踪迹。”

达瑞尔耸耸肩,安索则搓着额头,露出狐疑的表情。

“博士,我问你,”安索说,“你为什么不去川陀?”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留在这里,对我们毫无帮助。你现在六神无主,这是一定的。你到川陀去,至少可以完成一项工作。在那个昔日的帝国图书馆中,藏有谢顿大会的完整会议记录……”

“没有!那个图书馆曾经被翻遍了,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艾布林·米斯曾有所发现。”

“你又怎么知道?没错,他声称自己找到了第二基地,而五秒钟后,我母亲就杀了他。因为唯有这样做,才能防止他无意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骡。但是这样一来,你也知道,她却再也无法确定米斯是否真的知道答案。毕竟,没有人曾经从那些记录中导出真相。”

“你应该记得,艾布林·米斯是在骡的心灵驱策之下进行工作的。”

“这点我也知道,但正是因为这样,米斯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心灵一旦受到外力控制,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产生什么能力,又会有什么缺陷,你我对这些问题有任何概念吗?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到川陀去。”

安索皱起眉头。“好吧,何必那么激动呢?我只不过是建议……唉,太空啊,我实在不了解你。你看来好像老了十岁。这些日子以来,你显然很不好过。你在这里无法作出任何贡献。假如我是你,我会立刻动身,把女儿接回来。”

“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想要做的,而这也正是我不要做的原因。安索,听好,用心体会一下。你正在——我们正在对付一个实力远远高出我们的敌人。无论你心中有多少疯狂的幻想,只要你冷静下来,就会承认这件事实。

“我们五十年前就知道,第二基地才是谢顿数学的真正传人。这句话的意思,你心中也很明白,就是说银河系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尽皆在他们算计之中。对我们而言,生命是一连串的偶然,需要随机应变。对他们而言,每一件事都有既定目标,都要按照计划逐步执行。

“不过他们自有弱点。他们的研究成果是统计性的,对人类的群体行动才真正具有意义。在可预见的历史中,我个人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实在不知道。或许我并没有固定的角色,因为谢顿计划允许个人拥有自由意志和不确定性。可是,我的地位还是很重要,而他们——他们,你知道我在说谁——也许至少计算过我的可能反应。因此,我不信任自己任何的冲动、渴望,以及所有可能的反应。

“我故意要呈现最不可能的反应。我决定留在这里,即使事实上我实在太想去川陀。我不去!正是因为我实在太想去了。”

年轻人露出苦笑。“他们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心意。假如说,他们对你了若指掌,或许就会故意要你表现出‘自以为’极不可能的反应,因为他们预先知道了你的思维方式。”

“果真如此,我就走投无路了。因为如果我遵循你刚才的推论,决定去川陀,他们也可能预见了这一步。这就构成一个永无止境的正反、正反、正反、正反命题。不论我多么深入这个循环,也只能有去、留两种选择。他们用那么复杂的计谋,大老远把我女儿拐骗到银河的中心,不可能是要让我留在原处。因为假如他们毫无行动,我更能确定哪里都不会去。他们一定是要我去川陀,所以我偏要留下来。

“此外,安索,第二基地并不一定能左右一切;并非任何事件都一定是他们的傀儡戏。艾嘉蒂娅前去川陀,可能和他们并没有关系,或许当我们都死光了之后,她还安稳地住在川陀。”

“不对,”安索突然叫道,“你开始扯远了。”

“你另有解释吗?”

“我有——只要你愿意听。”

“喔,说吧。我有这个耐心。”

“好的,我问你——你对自己的女儿有多么了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够了解多少?我对她的了解当然有限。”

“照你这样说,我同样不了解她,也许还及不上你——但至少,我是以毫无成见的角度审视她。第一点:她是个无药可救的浪漫派,是你这个象牙塔学究的独生女。她在超视和胶卷书的冒险世界中成长,一直生活在自己塑造的谍报阴谋幻想中。第二点:她非常聪明,至少有本事胜过我们。她暗中计划要偷听我们第一次的密商,结果成功了。她暗中计划要跟孟恩一块去卡尔根,结果也成功了。第三点:她心中对她的祖母——也就是令堂——怀有过度的英雄崇拜,因为她曾经击败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