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度出使(1)

1.笔战

转眼时间来到了嬴政十一年。这一年的新年伊始,韩非之书抵达咸阳,呈献于嬴政。前,根据李斯的建议,秦国曾发出恐吓,要兴兵灭亡韩国。韩非修书报秦,正是要劝谏嬴政,打消他的亡韩念头。其书曰: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怨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援,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 荆,即楚也。嬴政之父名子楚,称楚为荆,避其讳也。下同。

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赵、秦强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夫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嬴政读罢,未置可否,派人送书予李斯,先征求李斯的意见。

李斯接书,灯下展卷,才看不到几字,忽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认出来了,这是韩非的手书,这是韩非的笔迹!

李斯揽卷在手,睹物思人。忆昔兰陵曾同窗,一别音容两渺茫。如今时隔十年,他和韩非的生命终于再次有了交集。

当年同学,共事一师;今日仕宦,各为其主。

同学之时,正年少气盛,肆意口舌。战争、杀人、重刑、肃清,皆等闲言之,百无忌惮,反正是隔靴搔痒,纸上谈兵,不会改变一事,不能伤害一人。

如今仕宦,手握重权,说要战争,那便真个将战火冲天;说要杀人,那便真个有头颅落地。是以一言一行,皆要打足十万分精神,慎之再慎。

当日同学辩论,输赢无关利害,大不了一顿饭钱,付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对弈,赌的却是一个国家,无数条人命。韩非誓要保韩,李斯却志在灭韩,水火交锋,无可折中。

李斯再三读韩非之书,唏嘘良久:当年在兰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虽为朋友,实分尊卑;现在你为弱韩谋划,我为强秦主政,尊卑易位,可发一叹。当年你目空四海,睥睨万物,如今却放下身段,书作软语,计出无奈。而你可知道,你的书将放在我的案头,等待着我的判决?韩非啊韩非,不是我李斯不念旧情,只是国事当前,这一仗我不得不赢!

沉不仅重,感而且伤。李斯默默提笔,开始向嬴政上书,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给韩非回信。

2.请缨

次日,嬴政见李斯上书,书曰: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惊,若居湿地,着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秦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嬴政将将看完,内侍又报李斯求见。原来,李斯上完书,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阳宫,欲向嬴政当面剖陈。统一六国先从灭韩开始,这是李斯历来的政治主张,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战略思想。他必须说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嬴政召见李斯,李斯开口便问:“大王可知此书系谁人所写?”

嬴政耸耸肩,道:“想来不外乎韩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韩非之书也。”

嬴政道:“韩非?”

李斯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甚有才名,动于诸侯,韩王妒之,不能用。韩非虽口吃不能言,下笔却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视韩非之书,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韩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故而不得不面陈于大王之前。非之上书,未必不以其能存韩而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大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嬴政笑道:“韩非之名,寡人似也曾听闻。廷尉极夸其人之才,今观其所上书,也不过尔尔,一纵横术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与韩非曾于荀子门下同学三年,知之颇深。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诸侯之臣。诸侯之臣重在纵横游说,远交近攻,此固非韩非之长也;天子之臣运四海于掌上,御九州于帷幄,此乃韩非之所长也。”

嬴政道:“那韩非可有著述?”

李斯答道:“当年韩非,述而不作。今臣与韩非十余年不见,想来其应有著书。只是,韩非身为韩国宗室,著书非求天下知音,而是专呈韩王一人,世人轻易不能得见。”

嬴政哦了一声。很明显,他对韩非可不像李斯这般热衷。嬴政道:“且置韩非不论,廷尉以韩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韩之国,赵齐岂会坐视不顾。愿闻廷尉擒韩之计。”

李斯心道:嬴政到底还是想先灭赵国的呀,那个他最仇恨最担忧的国家。说不得,只好自己辛苦,跑一趟韩国了。于是道:“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蒙武发东郡之卒,阅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荆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

嬴政大喜,当即命李斯收拾行装,即日起程使韩。李斯告辞,临去,嬴政唤住他。李斯回首,嬴政道:“寡人虽不识韩非,然依寡人之见,廷尉之才,当远在韩非之上。”

这一句话,让李斯一连数天都温暖得发抖。

3.冷遇

且说李斯起程奔赴韩国,随行车队连绵数里,车马金帛不可胜数。同时,蒙武征发东郡士卒,阅兵于韩魏边境,遥相呼应,为李斯壮行。

强秦来访,使节又是最得嬴政信任的重臣李斯,韩国方面自然也不敢马虎,由韩相张让出面,率领韩国诸大臣,在都城新郑的郊外三十里,迎接慰劳李斯一行。

在韩国来说,他们等来的不是秦国的大军,而只是使臣李斯,不免长松了一口气。看来,韩非的报秦书还是起到了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蒙武大发东郡之卒,在边境之上耀武扬威,却又颇有为李斯此行撑腰之嫌。其潜台词就是:韩国你可要仔细了,咱秦国这是先礼后兵。李斯之来,不是和你们讨价还价的,他的要求必须满足,否则兵戎相见!

李斯下车和韩方接待团叙礼,而他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游移。他在搜寻一张面孔,一张让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是的,他在搜寻韩非,搜寻他那失散的兄弟,搜寻他那唯一的知己。然而,李斯失望了,韩非并没有来迎接他。李斯对此颇感失落。十年不见,加上他又是远道而来,韩非居然都不肯前来会他一面。

没见到韩非,让李斯沮丧;没见到韩王,却让李斯气恼。别看韩方接待团阵容强大,场面上也是热闹融洽,貌似宾主尽欢。但在李斯看来,他还是遭到了韩国无情的冷遇。这次接待好比一场筵席,少了韩王这道主菜,档次和规格便明显地低了下去。

张让接下来的话,更是叫李斯愤怒。张让道:“韩王染疾,不能亲来,深以为歉。请上国贵臣暂入驿馆歇息,待韩王身体适宜,即可召见。”也就是说,韩王不仅不来郊迎,就连什么时候能接见李斯,也还是未知之数。

当夜,张让设宴,为李斯接风。张氏五世相韩,是韩国最显赫的权贵家族。张让,张平之弟,张良之叔父也。张让身为权臣,正在秦国的收买名单之列。这几年来,秦国暗地里没少在他身上投入公关费用。李斯此番来韩,自然又是对张让奉上厚礼,以为贿赂。

席间美酒珍馐,妇人歌舞。张让殷勤相陪,务必要让李斯感觉宾至胜归。然而,李斯心不在焉,难得笑颜。他可不是来度假的。他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韩王没有郊迎他,甚至也没说什么时候能接见他,这当中一定存有什么猫腻。

白天人多,李斯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没有发作。晚宴人少,李斯也就开门见山,质问张让道:“敢问丞相,韩王果真染疾乎,还是故意不见李斯?”

在通常情况下,李斯这样的质问是傲慢而无礼的。这是在公然质疑韩国的信誉,侮辱韩国的体面。然而,一则李斯本就是强硬之人,或者说,他能把握强硬的火候与分寸;二则秦国和韩国实力相差悬殊,国弱无外交,面子和身子注定难以两全。

是以,面对李斯的质问,张让也只能赔笑解释道:“韩王确实有疾在身,否则也不敢怠慢贵臣。”

李斯道:“李斯面见韩王,最多不过半日,事可毕也。韩王虽抱疾,请强见之。望丞相代为传达,勿使李斯久候为幸。”

张让叹道:“贵臣有所不知。今王和先王不一样。先王重旧臣,今王爱新贵。如今韩非用事,国之大小事,韩王皆仰仗韩非,不问我等。张某虽然有心为贵臣传达,只恐韩王不能听。贵臣初次光临敝国,且宽心享乐,容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张让打太极,李斯也无可奈何。在猜忌和不安中,晚宴草草散场。

4.登门

第二天,李斯前去拜会韩非。韩府的守门吏一见李斯,知道来者必非等闲,因问来意。李斯答道:“烦请入内通报:十年未晤,夙夜感念,故人李斯前来相访韩非公子。”

李斯候在门外,心里很是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紧张过了。再过片刻,他就将见到韩非。对李斯来说,只要见到韩非,即便这回出使韩国最终失败,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十年不见,他有许多话要和韩非说,韩非也一定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今天必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兄弟两人,抵足同榻,通宵卧谈,It is just like before,it is yesterday once more(今日如昨,昨日重现)。

李斯正憧憬着,守门吏去而复返,道:“公子有言,知会先生:公子身事弱韩,自惭无颜见秦国贵臣。先生请回。”

李斯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明明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来访,韩非却硬要将他当秦国贵臣相看。韩非,你就不能洒脱些?你我不谈国事,一叙别情总可以吧。一墙之隔,彼此却不能见面。不是不能见面,而是你不愿见面。何必呢,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