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飞渡黄河取中卫

1949年9月,我一八八师和兄弟部队一起完成了解放兰州的任务后,就地稍事休整,即挥师北上,沿黄河向宁夏敌军进击。

一路进击,所向披靡,沿途散匪游勇纷纷投降。被解放的人民欢天喜地,我军将士越战越勇,所向无敌。

14日,我先头部队五六三团逼抵景泰,守敌新编第一骑兵旅旅长张钦武不敢抵抗,率部投诚。

15日,我师主力西渡黄河,进占景泰。这时得知,黄河以东守敌在一八七师的强大攻势下,仓皇向中卫逃窜;中卫守敌八十一军亦开始动摇。为追歼逃敌,分进夹击中卫,迫敌投降起义,或将其就地歼灭。我六十三军郑维山军长命令一八七师改道香山,取捷径向中卫追击;令我一八八师按原定路线,加速向中卫前进。

张挺师长和我分析了当时的敌我态势和上级作战意图后认为:敌人前线已经溃乱,后方军心动摇,如能派一支快速分队,以神速的动作,奇袭的手段,突然出现在中卫城下,必然会给敌人以出其不意地打击,加剧其动摇,促使其投降,或拖住敌人,待主力上来围歼。遂报请军首长批准,以五六三团为左路,隐蔽地穿越人烟稀少、水源奇缺的腾格里沙漠,从西面迂回中卫,断敌西窜北逃的后路;五六四团一营为右路,由该团副团长兼参谋长曹步墀带领,乘木船和羊皮筏子,沿黄河顺流而下,直捣中卫;师主力昼夜兼程,沿黄河西岸快速地跟进。

两路分进,一艰一险,一快一慢,部队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艰苦考验。为了便于及时掌握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况,实施正确的指挥,师决定并报请军首长批准,将师指挥所一分为二,我和师长带几个得力的机关人员,随水路快速部队先行。

部队立即进入了紧张的动员和各种准备工作。首长的决定和“战胜天险,穷追宁马,打好最后一仗,争立头功”的动员令,通过师政治部一级级地下达。五六四团一营的指战员听说师指挥所随他们前进,情绪更加高涨,纷纷表示,一定要战胜黄河天险,直插敌人心脏,决不辜负首长的信任,人民的希望。他们在地方党组织的帮助下,立即找船制筏,侦察黄河情况,动员船工,进行水上出击的准备工作。

正值中秋雨季的黄河,在万丈高峻的石壁峡谷中奔腾咆哮。据老一辈船工讲,从这里到中卫,要经过许多暗礁险滩,特别是红山峡、黑山峡之间,有好多道险关,像什么黑虎旋、野猪嘴、狼抱口、七姊妹、十八妯娌等,这里都是峡弯流急,礁石纵横,十分险要的关口,有些地方还有惊险神奇的传说,如“七姊妹,挂一挂,十八船工剩不下”“虎旋猪嘴紧相连,进去容易出来难”。它不知吞噬了多少穷苦船工的生命,造成了多少孤儿寡母。我们沿河找了不少熟悉水性的船老大,他们一听说到这一带行船,真是谈虎色变,连一句不吉利的字眼也不敢说。一个70多岁的老大爷讲:“我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没有听说过坐船筏走那么远的路,坐上它在黄河里打仗,那更是件稀罕的事了。”但是,经过动员,他们明白了是送我们这些舍生忘死的战士,去消灭万恶的敌军,也就答应帮助我们了。

当时,找船是非常难的,派了几十个战士,沿河找了十来个村庄,仅找到三只破木船,只有一只能用。唯一的办法只有乘羊皮筏子了。所谓羊皮筏子,就是杀了羊后,将羊皮从头至尾完整地剥下来,把口扎住,充上气,然后将毛刮去,再用几根木棍绑扎起来,绑在几排充了气的羊皮之上,上面就用来坐人。当地人们叫“浑脱”,它体积小,重量轻,浮力大,是我国黄河上游水浅流缓的地段,特有的水上短途工具。但是,由于它吃水浅,不易掌握,稍不平衡,或遇浪高水急时,就前仰后翘,左右摇晃,原地打转,倒走横行,很容易“亮底”(底朝天),这对于我们这些“陆军改水兵”,羊皮筏子当军舰,即要闯关过滩,又要随时准备战斗的旱地勇士们来说,真够为难的了。

有几个老船工向我建议,可将筏子加大,既能多坐人,又稳当些。在他们的亲自指导下,战士们首先把小筏子合并成大筏子,最大的能坐十四五人,小的只能坐半个班,700多人最少也要有七八十只筏子。现成的筏子没有那么多,只有买羊,杀了剥皮自己做了。战士们把吹了气的羊皮包,像串糖葫芦一样,一只只地绑在木棍上,再用木板将两串相连绑牢。放在水里,让十来个战士上去试试,还可以。但是,船工又不够了。我们就从每个班抽出2名稍识水性的战士,在老船工的指导下,以小锹为浆,一前一后,一浆一舵的练习。不到半天,也能拨弄着顺水走了。能不能长途行驶,穿峡钻浪,当时,谁心里也没有底。但是,为了迅速插到中卫,消灭敌军,解放中卫人民,我们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16日凌晨,天下起了毛毛细雨,70多只“战船”,一字摆在黄河边上,筏子上作为联络用的马灯已经点燃,照在水面上,磷光闪烁,犹如一条巨龙在滚动。

一营的指战员早已整装待发,集合在河滩,正在对筏子作最后一次检查。师长领着营长苟海廷、教导员华甫,检查部队对各种联络指挥信号的熟记情况。并一再叮嘱干部,遇到紧急情况要沉着、冷静。尽管这些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强调和检查过,但是,他清楚地知道,筏子在这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是不允许相距很近的。整个筏队将要拉开十几里长的距离。岸上有敌人,筏下是激流,随时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因此,通信联络是非常重要的。除了靠3部电台和6把军号外,班排和各船筏之间的联络工具主要是马灯和自制的小红绿旗。而这些“灯号、旗语”都是临时规定的,必须熟背牢记才行。

50多个船工已经等候在岸边。他们都是撑大筏子的舵手,是这次行动胜利的关键。我走过去,作了简单的动员,最后大声说:“这次水上出兵,是整个战斗的主要组成部分,能不能按时安全到达全靠各位父老乡亲了。我们700多个战士的生命交给你们了。”然后,各连开始向船工敬酒。我将预先准备好的酒,捧到几个老船工面前,握手祝他们成功。有一位留有白胡子的老船手,接过酒一饮而尽,激动地说:“首长放心。有我们在,就有同志们在,豁出命也要送你们到中卫。”另外几个船工也大声应着:“对!生死在一起,放心吧!”我望着这些刚刚得到解放、还没有吃上几顿饱饭的船工,握着他们那坚硬的大手,听到那发自肺腑,慷慨激昂的语言,心情非常激动。

嘹亮的军号划破夜空,担任前卫任务的一连出发了。紧接着,营部、机炮连、三连……灯动筏移,顺序离岸而去。

担任后卫任务的二连走后,我和张挺师长带领前进指挥所,登上世上稀有的“战船”,顺流而下。老船工熟练地拨弄着方向,不多时就超过了后卫,插到了筏队中间,加入了行驶的序列。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隐约可见的银河与黄河里灯光船影互相辉映;两岸高山直刺夜空,座下浪推轻舟,筏子在急拍慢摇中前进。这诗一般的夜景,驱散了人们刚上筏时的恐惧心情。

前边的筏子上传来断续的歌声:“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一呼百应,此起彼伏,飞越河面,回荡在山川,伴着水击浪打的拍节,更觉得雄壮、有力、动听、感人。

天亮日出,朝阳的光辉给雄伟的高山峻岭披上了盛装,又倒映在水中,山河浑然一体,分外娇娆。同志们一边欣赏着两岸风光,一边谈论着。我和师长无暇领略这令人心怡神往的秋色,不时地通过电台了解各团开进的情况和到达的位置。船队已加快了速度,在风的呼叫中颠簸,在水的拍击中前进。

红山峡到黑山峡这一段,两岸山势险峻,怪石林立,有的像削天的利剑,直刺长空;有的如凌空石斧,直劈下来;有的像腾空野马,向对岸跃跃欲试;还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露出狰狞可怕的面孔。加上雾蒙蒙,阴森森,回音隆隆,令人不寒而栗。筏子顺着河道,在波涛中忽上忽下,在漩涡里摇摆打转,当遇到峡谷急流时,我们简直如同掉进了深渊。浑浊的恶浪一个接一个地向筏子扑来,人在上面前倾后仰,东倒西歪。从没有坐过船的旱地勇士们,不习惯这没完没了的折腾,不停地呕吐。

这时,电台里传来了五六三团在沙漠里行军,因酷热和干渴,有几个战士昏倒的情况。警卫员惊奇地说:“我们这里随时都可能被水吞掉,他们那里却把人干死,咋还有这回事呢?”在革命的道路上,什么样的情况没有呢!什么样的艰苦困难都可能遇到。想起倒下去的无数战友,看着眼前可爱的战士,我感慨万分。黄河啊,黄河!愿你能助我军将士……突然,那只木船和礁石相撞,碗口大的破洞立即射进无情的水柱。战士们用背包堵,堵不住,用身子挡也不行。船工急忙将船划到浅水的地方,才脱离了险境。但是,船已不能行驶了,只好让他们弃船上岸,在一个山洞里暂时隐蔽起来,等待后继部队。有两个战士看到河里飞过的船队,急得直跺脚。

“嗒嗒……”前卫连的机枪叫了起来,原来,他们发现了敌情。北岸约一个排的敌兵,正慌慌张张地向高坡上爬。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前卫连的筏子已经靠岸,那个敦实而敏捷的指导员王尚武正指挥部队从两边向敌人包抄。不到10分钟,传来了消息,刚刚逃到这里的30多个散兵全部被俘。怎么处理这些俘虏,成了问题,乘筏子带走是不可能的,押送又没有力量和去处,只好将收缴的枪支卸下枪栓,藏在山洞,发给俘虏路费,放他们回家。

河水里岸边上,不断发现敌人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发臭。这大概是打兰州时,由于我军出奇制胜地控制了黄河铁桥,切断了敌人退路后,敌争相逃命,纷纷跳河,被淹死在滚滚黄河水中,飘浮到这里来的。战士们指着那忽上忽下的尸体打趣地说:“看那些老总,旱地打仗不怎么样,水性还蛮不错哩!”“活着逃的快,死了跑的也不慢啊!”“这一次就是逃到东海也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清脆的枪声打断了同志们的欢笑和我的思索。我们的筏子刚刚靠岸,就接到报告,前卫连又消灭敌人两个班。张挺师长紧锁眉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回头对报话员说:“不能恋战,为这些散兵消磨时间。命令前卫连,加速前进,遇有小股散兵,只要对我们威胁不大,概不理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通过险要地段。”说完又低头看起了地图。

张挺师长,30岁刚刚出头,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材修长,显得英武潇洒。他擅长骑马,酷爱读书,遇事沉着冷静,并有闭目写字,袖中作图的技能,在部队中有较高的威信。这次水上出兵,同志们都劝他不必亲自出征了。但是,他认为“跳马将军”,这一行动成败如何,与全局关系甚大,因此非亲自率师征战不可。

岸上三五成群的散兵多了起来,望见筏队,有的还认为是他们退下来的部队,还招手叫喊哩!当发现是解放军时,转身就跑。看到这种情景,战士们笑着,拍手叫着:“别跑了,放下武器回家吧!”有几个敌兵还真听话,扔下枪,连头也不回地跑了。警卫员始终用身子挡住我,一直注视着岸上情况的变化。这时,看到敌人狼狈的样子,又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真傻,连路费也不领了。”逗得大家更乐了。

岸上越来越多的散兵和他们逃跑的方向,说明离敌人老营不会太远了。我打开地图,在船工的指点下,确定着我们所到的位置,判断可能出现的情况。侦察科长说:“快到最后一道险关大柳树峡了。”这一带有个传说:“柳树峡,鬼门关,十船进去九船翻。”老乡行船最怵这一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谁也不冒险闯关。有经验的船手提醒大家,进柳树峡,不能说话喊叫,不准乱动,见了漩涡,合上眼就过去了。实际是怕大家看见了漩涡害怕,惊慌乱动,那时一切都完了。

柳树峡,鬼门关,真是名不虚传。这里山高岸陡河窄,水面下是一股强大的暗流,水面上呈现出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小的像草笠,大的像铁锅,筏子在浪间起伏颠簸着。突然,一排恶浪把我们的筏子推进漩涡,筏子立即打起转来,一圈、两圈……人们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眼睛一齐投向老船工,将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们手中的浆上。只见他稍一定神,头也不回地大喊了一声:“抓稳!别动!”看准流向,拼死地猛划几下,终于冲出了漩涡。我刚刚长出了一口气,就觉得筏子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下,箭一般地向前冲,猛地又被抛向浪尖。我看不清可敬的船工老大爷是怎样拼搏的了。只觉得,黑糊糊的礁石,突出的岸崖,飞溅的浪花,一闪而过。

过了大柳树峡,河面渐宽,水势也缓了下来,大家带着胜利的自豪,谈论着刚才的险情。

师长正通过电台向五六四团曹参谋长询问船队通过的情况,当他看到“筏队安全通过柳树峡,无一人伤亡”的电文时,顿时脸上露出笑容。他突然拍了我一下说:“政委,相传三国时,诸葛亮火烧曹兵战船,还借了三天三夜的东南风,可咱啥风也没借,就坐地日行200里了。”“咱们有民风民气呀!”当时,我正在听同志们谈论“赤壁大战”的故事,并联想到当地群众不惜一切代价大力支前的动人事迹,正以人民比东风,所以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时,同志们你一句,我一言地编起顺口溜来:“乘着气,驾着雾,溜溜黄河当大路,羊皮战船谁曾有,古今中外无觅处;唯有中华好儿男,激流险滩勇飞渡。飞舟奇袭中卫城,解放宁夏尽义务。”这欢声笑语,充满了胜利后的喜悦,充满了对困难的蔑视,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黄昏时分,河的北岸突然出现一队骑兵,约一个连的兵力,迎面疾驰而来,靠岸已经来不及了。地势对我极为不利,一旦打响,后果不堪设想。师长急中生智,一面故意通过电台大声命令:“北岸部队注意敌骑兵的动向,占领有利地形,南岸炮兵占领发射阵地……”一面悄悄地传令,让战士们作好战斗准备。警卫员不放心地向我身边靠了靠,紧紧握住冲锋枪。但不知为什么,敌人却策马远去。“大概是敌人巡逻队”,“也许是投诚的”,“准是被咱这些神兵吓懵了”。大家谈论着,不管是什么情况吧,反正我们已插到敌人窝里是无疑了。

正在这节骨眼,电台坏了,中断了与各部队的联络。师长几次想发火,但是,看到急得满头大汗的报话员,只有换个口气说:“不要着急,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被水打湿了?”

晚上10点左右,我们在离中卫不远的沙滩上登岸,提前一天来的侦察班把我们带进了一片小树林。这几个机灵的战士,为了万一被敌人发现后吓唬敌人,砍了不少树干伪装成大炮,在这里坚持整整一天了。

侦察科长从几个刚刚抓到的俘虏口中得知,这里离中卫只有十来里路了。一听说摸到了敌人鼻子底下,部队顿时来了精神,纷纷求战,长途奔袭的疲劳无影无踪了。

“嘀……嘀嘀……通了,通了!”两个报务员高兴地几乎跳起来。我和师长同时来到电台旁,各团的情况和上级的指示很快传来,五六三团已越过了200里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到达沙坡头以东,五六四团的另外两个营已从北岸到达下滩,师后续部队已达孤山子,正向这里运动。同时得知,右邻一八七师已占领常乐堡渡口。我和师长交换一下意见决定:部队向前推进,在拂晓前把中卫围起来!遂命令五六三团迅速插到中卫城西,防敌从西门逃跑,五六四团一营在东门外展开(那时中卫没有北门,南门外不远是黄河)。各路部队到达位置后,立即占领有利地形,抢修工事,所有的重火器都摆上阵地,拉开了强攻的架势。

正处在战与和十字路口上徘徊不定的八十一军军长马惇靖,见兵临城下,孤军难守,在求援无望的情况下,遂派人向我军联系求和。19日,马惇靖亲自出城与我兵团谈判,完全接受我军提出的和平条件,举行起义,听候改编。至此,中卫宣告解放,人民群众热烈欢迎解放军进城。

八十一军的起义,动摇了整个宁马军队。经过金、灵之战,敌各军军长、师长联名向我军求降,并派出代表于23日在中宁签字。

摘自《宁夏文史资料》第16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