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2)

当参加葬礼的宾客们回到屋中,就着冷点心垫肚,喝下乌克兰烈酒Samohonka,变得醉眼朦胧之时,我和姐姐则在厨房里相互横眉冷对。她身上穿的黑色丝绸编织套装购自肯辛顿某家专营二手服装的精明谨慎的沽衣小店。她的鞋子上有几个小金环,Gucci的手提包上有个小金搭扣,脖子上则挂着一条精致的金项链。我则穿着从救济商店淘来的混搭黑衣。薇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

“没错,一副农民打扮。我看。”

我四十七岁,大学讲师,但我姐姐的声音立即将我变回长着个怪鼻头的四岁女孩。

“农民有什么不好。咱妈就是农民。”四岁女孩顶嘴道。“没错。”大姐头说。她点燃一支烟。烟雾盈盈袅袅地盘旋上升。

她弯腰将打火机放入Gucci包中,我瞥见她脖子里的金链上挂着个盒式小坠子,坠子塞在她的套装翻领里面。它看上去式样陈旧,古色古香,与薇拉的时装很不搭调。我瞪大了眼睛。眼泪溢出我的眼眶。

“你戴着妈的坠子。”

那是母亲从乌克兰带来的唯一珍宝,小得足以藏在裙子的褶边里。那是她父亲在婚礼上送给她母亲的礼物。在小盒坠里,他俩的照片依稀地笑望着彼此。

薇拉同样盯牢了我。

“这是她给我的。(我无法相信。母亲知道我爱这个盒坠,我对它觊觎已久,没什么东西比它更让我动心的了。薇拉肯定是偷来的。绝没有别的解释。)现在,对遗嘱你到底有什么意见?”

“我只想让事情公平些,”我啜泣道,“这有什么错?”“娜杰日达,你从救济商店光淘衣服就够了,难不成你的想法也是从那里淘来的?”

“你霸占了那只小盒坠。你强迫她签了那份遗嘱附件,将钱在三个外孙女之间平分,而不是在两个女儿之间平分。这样,你和你家里人就得到了双份。贪得无厌。”

“你当真的啊,娜杰日达。你这样想,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姐头精心修剪过的眉毛颤抖着。

“跟我发现了事实真相时相比,你的惊讶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怪鼻头有气无力地哭诉道。

“你当时并不在场,不是吗,我的小妹妹?你跑去干你的大事去了。拯救世界。追求事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你一贯如此。”

“你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用你离婚的事不断地折磨她,还说你丈夫如何如何残酷无情。当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你却在她床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大姐头弹了弹香烟灰,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瞧,你们这代人的问题,娜杰日达,就是你们只浮于生活的表面。和平。爱情。劳工政权。这全是理想主义者的胡言乱语。你们能够承受得起不负责任这一奢侈品,因为你们从来看不到生活内部的黑暗。”

为何我姐姐那拖腔拖调的上流社会的语调让我如此义愤填膺?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们挤过一张单人床,穿过院子去上厕所,用撕成方块的废报纸擦屁股,我了解这一切。她可骗不了我。但我也自有办法刺痛她。“呵,让你烦扰的是黑暗的内心吗?你何不去做下心理辅导?”

我建议道,巧妙地运用了我那最具专业性的“让我们明智点儿”的口气,我那“看我现在多么成熟”的口气,我常用这种口气来对付我老爸。

“请你别用你那种社会工作者的口气跟我说话,娜杰日达。”

“接受精神治疗。与黑暗的内心作斗争,将它驱赶到光天化日之下,免得它到头来把你吞噬掉。”(我知道这会让她恼羞成怒。)“辅导。治疗。让我们大家都来谈谈自己的问题。让我们大家彼此互相拥抱,从而感觉更加良好。让我们来帮助弱势群体。让我们将所有的钱都捐给正在忍饥挨饿的孩子们。”

她恶狠狠地咬了口夹鱼子的烤面包。一滴橄榄油飞溅到了地板上。

“薇拉,你正在经历丧亲之痛和离婚之苦。难怪你感到这么大的压力。你需要些帮助。”

“那全都是在自欺欺人。说什么在社会的下层,人们生活艰难,地位卑下,无依无靠。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鄙视社会工作者。”

“我可以想象。不过,薇拉,我可不是社会工作者。”

我父亲也是怒气冲冲。他把我母亲的死归咎于医生、我姐姐、扎德查克夫妇,还有割了我家屋后的长草的男人。有时,他则责怪他自己。他漫无目的地到处晃悠,嘴里一面嘟囔抱怨个不停:假如不是这个,假如不是那个,我的米罗契卡就不会死。我们这个背井离乡的小家庭,长久以来都是依靠我母亲的爱和甜菜根汤才凝聚起来的,现在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独自住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靠罐头食品过活,把看报纸当饭吃,仿佛这样惩罚自己就能让她活过来似的。他不会来与我们一起住。

有时我会去探望他。我喜欢坐在埋葬着我母亲的墓园中。墓碑上刻着:

柳德米拉·马耶夫斯基

1912年生于乌克兰

尼古拉挚爱的妻子

薇拉与娜杰日达的母亲

爱丽丝、亚历山德拉和安娜的祖母

石匠在把所有这些字都刻在墓碑上时着实费了番周折。墓园里有棵樱桃树正在开花,树下有条木凳,木凳面向着一块方正干净的草地,草地的一半变成了新辟的坟地,一道由山楂树构成的篱笆将草地与一块麦田分隔开来,麦田之外还有麦田、土豆田、油菜田,一望无垠,直至天际。我母亲来自大草原,这开阔的地平线让她觉得轻松自在。乌克兰国旗由两种颜色的长方形构成:上蓝下黄——黄色代表玉米田,蓝色代表天空。这辽阔平坦、单调普通的干沼泽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只是天很少像她的故乡那么蓝。

我想念母亲,但我的悲伤正开始渐渐平复。我还有丈夫和女儿,还有位于别处的生活。

我父亲悄然地徘徊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周围。这是座小而难看的现代房屋,石子墙面,一侧有间水泥预制板构建的车库。屋子的三面都是花园,我母亲在花园里种植玫瑰、薰衣草、丁香、耧斗菜、罂粟、三色堇、铁线莲(“杰克曼二世”与“里昂村庄”两个品种)、金鱼草、委陵菜、桂足香、猫薄荷、勿忘我、芍药、南庭芥、姬唐蒲菖、风铃草、岩蔷薇、迷迭香、鸢尾花、百合花,还有一种开着成串的紫色花朵的紫藤,它们挤挤挨挨地种在一起,仿佛植物园里的插枝。

花园里有两棵苹果树、两棵梨树、三棵李子树、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柑橘树,其中柑橘树芳香袭人的黄色果实在村子里最近二十年来的展览中获奖无数。在后院,在花圃和草坪之外,有三块蔬菜地,我母亲在那里种了土豆、洋葱、花豆、蚕豆、豌豆、甜玉米、西葫芦、胡萝卜、大蒜、芦笋、莴苣、菠菜、卷心菜和芽甘蓝。在蔬菜与蔬菜之间,长着野生的小茴香和欧芹。在菜地的一边是块浆果植物区,种着木莓、草莓、罗甘莓、红醋栗和黑醋栗,还有一棵樱桃树,它们都被圈在我父亲编的网中,目的是不让那些肥肥胖胖、贪嘴偷吃的鸟儿们来啄食。但还是有些草莓和木莓逃出了大网,在鲜花盛开的地界上繁衍生息。

院子里有座温室,里面有株茂密繁盛的紫葡萄树,葡萄树下是一垄垄的西红柿和柿子椒。温室后面有一个积雨桶、两个盆栽棚、一堆混合肥料和一堆让村人眼红不已的粪肥。那是堆营养丰富、疏松易碎、发酵充分的牛粪,是另一位乌克兰园丁送的礼物。我母亲把这堆肥称为“黑巧克力”。“来啊,我亲爱的小东西,”她会对着西葫芦低声耳语道,“来点黑巧克力吧。”西葫芦们一顿狼吞虎咽,然后长啊长啊,长个不停。

每当我父亲走出屋子,来到花园时,他总会看到我母亲的身影,她正弯腰侍弄着西葫芦,伸手去绑红花菜豆,那身影透过温室的玻璃若隐若现。有时,他会听到她在呼唤他,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回荡着,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而每当他想起来她根本就不在那里时,伤口就会再次迸裂开来。

第一通电话的几天后,我接到了第二通电话。

“告诉我,娜杰日达,你觉得一个八十四岁的男人还能生小孩吗?”

看到他是怎样开门见山的了吧?他一贯如此。不跟你闲聊天,不说“你好吗?迈克和安娜都好吧?”不跟你拉呱天气如何如何。每当他纠结于什么了不起的大主意时,没什么琐碎无聊的事情能让他耽搁片刻。

“这个嘛,我不能肯定……”

他为何要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让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刺激将我拖回那些怪鼻头的日子里,那个时候,父亲还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的批评反对还会轻而易举地让我受到伤害。

“假如能的话,娜杰日达,”不等我挖好防御工事,他已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你觉得孩子智力不健全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呀,爸爸,(停顿一下,深呼吸,让语气听上去兴高采烈和通情达理。)这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女人的年龄有多大。女人的年龄越大,孩子患唐氏综合征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种学习能力欠缺的疾病——俗称先天痴呆症。”

“唔,(他不喜欢这病的发音。)唔。但也许这是个机会,我们应该抓住。你看,我正琢磨着,假如她是英国公民的母亲,加上又是英国公民的妻子,他们肯定就不能将她驱逐出境……”

“爸爸,我认为你不应该匆匆忙忙地……”

“因为英国司法是世界上最好的。它兼具历史的命数和负重,人们也许会说……”

他一向跟我说英语,怪腔怪调,又文绉绉,但相当实用。工程师的英语。我母亲对我说乌克兰语,柔声细语,急缓高低的元音交替变化无穷。母语。

“爸爸,别说了,想想吧。你难道真想这样干啊?”

“唔。我想干什么?(他的发音是‘我想干啥’。)当然生个这样的孩子不会那么简单。技术上讲,也许有可能……”

我父亲与这娘们性交的念头让我大倒胃口。“……困难的是,液压升降机的功能不再那么健全了。但也许与瓦伦蒂娜……”

他津津乐道的生殖场景真让我受不了。就像是在说,从各个角度看看,试试大小。“……你怎么想?”

“爸爸,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我只想让他住嘴。“是啊,与瓦伦蒂娜一起也许有这可能……”

他的声音变得虚幻起来。他在想自己怎么给这个孩子当父亲——应该是个男孩。他要教他如何用第一定律证明毕达哥拉斯原理,如何欣赏结构主义艺术。他要同他讨论拖拉机。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智力上低人一等,却又不像女人应该的那样娇媚柔弱,充满女人味儿,而是两只声音刺耳、顽固任性、举止失礼的动物。这对男人来说是多么不幸啊。他从来不曾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

“我想,爸爸,在你匆忙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你应该听取一下法律上的建议。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想让我跟律师谈谈吗?”

“得,得。(行,行。)你最好与剑桥的律师谈。他们与各个种类的外国人都打过交道。他们一定对移民事宜有所了解。”

他对人持有一种分类学的态度。他没有种族的概念。“OK,爸爸。我试着找找,看有没有移民方面的专职律师。在我给你回话前,千万别轻举妄动。”

律师是个年轻人,来自一家内地城市事务所,精通自己的业务。他写道:

如果你父亲结婚,那么他就必须向内政部提出妻子的居留申请。为了获得批准,她得申明以下几点:

1.婚姻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确保她进入或留居英国。

2.他们已经见过面。

3.他们打算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永久生活在一起。

4.他们能够在不申请公共基金的情况下独立生活,自行解决住房问题。

主要问题是由于年龄上的悬殊差异,由于婚姻是在她即将离开英国之前缔结,内政部(或是大使馆,假如她在离开英国后提出申请的话)有可能相信,此次婚姻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移民。

我将这封信转发给了我父亲。

律师还告诉我,如果婚姻持续五年以上,或者有个婚生孩子,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我没对父亲提起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