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身穿母亲做的薄棉衣,热汗淋漓地走向寝室楼。每天早上,我都会围着操场跑三圈,一来锻炼身体,二来磨练意志。因为操场比较大,一圈一千多米,三圈就是三千多米,六里来地,长久坚持下来,对身体是有益的;另一方面,当我跑完两圈时,已经气喘吁吁,可我要跑三圈,并且快跑完时,会来个百米冲刺,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让我感到极限,感受到坚强。
每天跑完,都会精神愉快,今天也不例外。我脱掉灰蓝色的外套,一面用手甩着,一面吹着口哨,看着新生的日出,感到身上有使不完的力量。继而想到再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而自己的功课都已烂熟于心,不觉得飘飘然如凭虚御风,畅然自得。
刚到寝室楼下,就遇见同寝的李键英,见他手拿一封信。我走上前去打趣:“啊,帅哥,那位小姐给你的情书啊?让我看看。”
他嘿嘿一笑:“正要问你呢!这是给你的情书。马莲红,啊,多美的名字,一定长的不错……”
我一听,是母亲写给我的信,见母亲的名字将让这小子侮辱,心中老大不快。于是上前把信夺了过来,扫视了一眼,郑重说:“这是我母亲的,请你不要胡说。”
“啊,原来是伯母的,那是小弟错了。”他审视了我几眼,知道不是说谎,呵呵一笑:“你小子想趁火打劫,没想到自讨苦吃吧。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啊。”
“上午上什么课?”我扯开话题。
“前两节没有课,后两节《机械物理》,在7号教学楼,307教室。”
“你这是去那啊?”
“去餐厅,一起去吧,小弟来买菜。”
于是就一起去了。我的三位室友,都知道我家境贫困,对我很是照顾;加之我学习不错,还很尊重我,这让我既感激又自豪。我们常在寝室打闹,玩耍,感情颇好。
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来至校园的一片小树林,此处在上课时无人,比较幽静。于是我从衣兜拿出家书,读了起来。
正强儿:
儿啊,你爸前几天去集市卖红果,在路上被一辆卡车给撞了,住进了市医院。医生诊断,右腿粉碎性骨折,须花很多钱,而那辆车跑了。
你是知道的,咱家里没有钱,给你和你兄弟准备的两千多块钱学费,加上我又四下里借的钱两千多,仍然不够。你兄弟从高中回来,匆匆去市里打工,希望能挣几个钱。
儿啊,你学习很好,不负娘对你的希望,考上了大学,是全村人的骄傲。但是,从今往后,咱家再也没有能力供应你了。因为你父亲的腿可能会残废,家里会欠很多债。你也回来吧,去市里打工,挣钱来给你爸医腿。我可真怕你父亲的腿给残了啊。
儿啊,我知道,你有报复,有志向,为娘也是上过学的,能看的出来,能够理解你。但是,回来吧,替娘分担点压力,娘快受不了了。
母:马莲红
我读了母亲这封满是泪痕的短信,刹那间天昏地暗,好悬没摔倒在地。我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重如一座大山。我想着父亲的伤腿,家庭的困境,母亲的压力,真希望马上赶回家。但想到从今往后,再不能上学,我的梦想,母亲的梦想,再不能实现,心中不禁死寂。即而又想到,自己会一辈子劳苦,贫穷,让人看不起,我感觉一只巨大的猛兽,向我扑来,让我无法躲,无法闪。绝望,绝望汲取了我所有的力量,使我瘫坐在林中的草地上。
那天我没有上课,独自一人,心中空荡荡的,在校园里漫游。太阳依旧是早起的太阳,校园依旧是往昔的校园,但我就好象失去了魂儿似的,仿佛自己已是校外之人。在花坛旁,在楼前,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我的足迹,我感受着心中的凄苦,却没能流出眼泪,直至夜幕降临,沸腾的校园慢慢静入水中,天上的星斗悄然在夜空中换移。
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悲伤,找在一座教学楼后的无人处,失声痛哭。我却听到有几个女同学的说笑声慢慢移来,我想躲开,却站着没有动,仍然呜呜的哭个不停。
“谁在那里哭呢?”一位女同学看见了我。
“不知道,谁会躲在这儿哭呢?都9点多了,还不回……啊哈,我知道了,是二班的‘活宝’,他做事土里土气的,是个‘乡巴老’。呵,你看那衣服,”另一个女同学边说边笑,“不过,学习蛮好的,还拿过学校奖学金呢!”
“原来是他”有一个女同学说,声音是那么的甜,“你俩先回去吧,我去看他为啥哭。”
第二个女同学的声音:“三妹,没事你别找事,这个时候了,你过去单独和他在一起,可别出绯闻,呵呵。“
“只要你这大嘴婆的嘴闭住,就没事。”
“二妹,让她去吧,看他哭地挺可怜的。三妹,你去吧,记着早点回寝。”第一个女同学说。
“恩”,声音刚落,只见一个女生朝我走来。
不知她们又说了什么,两个女生“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女生停下,转过去身:“老二,你再胡说,回去我可不饶你。”
此时的我,像只正在受刑的小动物,浑身颤抖,往昔的自尊和勇气点滴不剩。
“你叫正强么?真不好意思,把你的姓给忘了,”她走了过来,甜甜地说,“我叫何文秀,和你是一个系的,不过不在一班。”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是伤心的,还是气的,或许是羞愧的。总之,我低下头,不敢看她一眼,只伤心的落泪。
“我知道,你的心中一定很伤痛,一定很委屈,才会使你独自一人在此落泪。能不能把你伤痛的理由告诉我,虽说我们不曾相识,但你说出来后,会好受一些的。”那银铃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着,但是我仍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处说,悲伤涌上心头,我爬在楼的墙上,哭得更厉害了。
“你不告诉我,我可要自己来探求了,”她说着,向我走来,“你可不要动。”
我感到手一紧,什么东西被夺走了。我回头一看,正是母亲的那封信。这才明白,看完信后,头脑昏昏愕愕,一直把信拿在手中,心中一慌:“你不能——”
“我不能看,是吧?”她微微一笑,“这本是你俩的私信。那你告诉我。”
“那你还是看吧。”我说。
“咱们去路灯下,那里明。把眼泪擦一下,别再让人瞧见笑你。”她说完,转身便走,如同胜利的将军,神采飞扬。我却如同战俘,垂头丧气地跟着。
路灯下,我仔细看了看她,只见她上身穿粉红色外套,红色毛衣,下身是黑色裤子,面目清秀美丽,长发拢在后面,发中间一条彩绳,系着三朵小红花。我想想自己的衣着,上面蓝灰色外衣,里面是棉袄,下面是土色的白裤,里面是棉裤;虽然棉衣很薄,但仍显得鼓鼓的——一定很笨重。我站在路灯下,感觉脸上阵阵发烧。
她看了我两眼,又抿嘴笑了,把左手放在嘴上,怕笑出声来,笑后:“你这衣服,就是标志,怪不得我二姐认得那么准。不过,家里贫穷,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成绩好,那就是咱的骄傲,不是么?”
我无语,但心中好好感激,对她有说不出的好感。
“我可要看信了,这字写的真好,可别是情书吧!”她又微微一笑,低下头去读信。
有人和我一起分担痛苦,使我心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精神也慢慢清醒。我感到悲伤如同有形之物,随着她读信,慢慢地从我心中抽出,在眼中,花成了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我竟然听见“啪,啪”的声音,如同眼泪滴在纸上。我以为自己哭晕了头,却看见那个女生在无声的流泪。在那一瞬间,我感觉眼前的女生好美。
她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好像在想什么。我不敢看她,也不敢向她要回信。我感动得呆在那里,没有羞涩,没有苦闷。
有一会儿,她开了口:“我猜你一定没有吃晚饭,我请你到校外吃饭,你会同意么?”
我确实饿了,但从没有单独和女生一起吃饭,不知如何是好,仍低头不答。
“你如果不说话,就代表默许了。那——咱们就去吃。”说完就朝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天已经很晚了,一会儿就封寝室了。”我怯怯地说,心中确有些害怕,站在原地没动。
她擦了擦眼泪,抿嘴笑了:“我姑娘家还不怕,你怕啥?走吧,有我安排,先吃饭,然后咱俩再一起想办法。”
然后,她走在前面,不断地提出话题,让我跟她交谈。她说话是那样得体,让我感觉我们已认识很久;我走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应答。就这样,出了校园,进了一个饭馆,点了一碗面,两个菜:蒜苔炒肉和肉炒蘑菇。她让我吃面吃菜,自己却不停的问我家的情况,时而拿起筷子,夹两个蒜苔吃了。
和她在一起,我既没有感到嘲弄,也没有感到讥讽,没有自卑,却失去了自尊。我像一个奴仆,听着主人的吩咐;像一个小孩,应答着母亲的问话。吃完饭,已接近了十点,我想今晚恐怕要露宿街头,天又这么冷,可该怎么办啊。她什么也没说,领我去上网。当然,这一切,都是她付钱,这让我感到深深的心痛。
第二天早上,从昏暗的网吧走出,我深深的呼了口气。整夜,我忘记了痛苦,清晨,我却更加忧伤,更加害怕,甚至说是恐惧。因为她使我彻底地感受到我们思想的不同,感受到城市和农村的不同。在网吧里,我和她坐在一起,在来自城市的学生中间,感受他们的安逸、无聊、着迷的玩游戏、看电影。
我看了看她疲惫的脸,上面挂着一丝苦笑。我咬紧下唇,想着一天一夜经过的一切——因为我总在班级,寝室,很少在其他地方,干其他事——用我的价值观理解不了。
她从兜中拿出那封信,递给了我:“你的困难很大,我说我要帮助你想办法,”她又惨淡一笑,“今天星期四,这星期我回家,我会向我父亲要一万块钱,借给你。你星期天中午一点在昨晚的饭馆门口等我,我会把钱给你。如果我两点钟还没有去,那你就不用等我了,你就回家去吧。”
我抬起头,想着她的话,傻傻地看着她,看着她俊俏而秀美的脸,是那么疲惫,那么惨淡,却如无边黑夜里的灯塔。我明白了,她昨晚为我的事想了一整夜。我又流下眼泪。
她又淡淡一笑:“你别再看我了,你看起来就像个傻子,就知道哭。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到耻辱,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连句话都不会说。”她皱了皱眉,一脸的鄙视,把对我的所有不满,都写在脸上。
我冷冷的打了个激灵,浑身都随着颤动,一种更深的痛苦向我袭来。心中的顽强却抬起了头,使我冷冷地盯着她的脸,盯着她脸上如同浮云一样的笑容。
她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别再看我了,去上课吧,或是去寝室睡觉。星期天一点,可别忘了。”
我感觉到厌恶,怔怔地走向校园。太阳又升起来了,我却无力跑步,甚至无力走路……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我精神恍惚,一切生活规律都乱了套。头脑胡思乱想,但总是围绕着两个问题:她会不会真的借钱给我?她的表情是那样让人琢磨不透,对我的印象是什么样子?想着临别时的几句话,我深深地恨她,憎恶她;但又想到和她在一起的一晚,感觉甜甜。不管如何,我真得希望她能把钱借给我。
星期天,我提前去了那个饭馆,在门口等了好久,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充满希望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早已过了两点,我想她是不会来了,但我仍在那里等着,不是在等钱,而是,而是在等她,我多么想再见她一面!我对着饭馆门口的布花发呆,内心的绝望,渴望使我忘记了时光,忘记了一切,只想再见她一面。
然而,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回头,正是久久等盼着的她:只见她身穿绿色外套,下身白色的裤子,斜挎一个黑色小包,脸色微红,气喘吁吁。刹那间,我呆在当地,怔怔流出了眼泪。
她笑了笑,是那么迷人:“怎么见我就哭啊。恩,我来晚了。钱我带来了,真怕你早走了。我在这吃午饭,你和我一起么?”
我擦了擦眼泪,想了想:“不了,我吃过了。我想早点赶回家。况且,况且我是个‘活宝’。”
她又笑了笑,眼睛动了动,转过身去,看了看表:“那好,三点多了,你赶快回去吧。这里是一万,带包拿走吧。”说着把包摘下,递给了我,叹了一口气,“我为那天早上的话,向你道歉。”
我感到了自尊,强忍着不让眼泪再往下流,看着那美丽诚挚的脸庞,好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真是谢谢你了。等家里有钱了,我一定马上还你。你,你是哪个寝室的?等我回来了,好把包还你。”
她侧头想了想:“女寝3号楼,208寝。不知你怎么到我们寝还我包?”说着笑了。
我想了想:“我可以让我们班的女生给你送去。”
“真聪明。那好,你赶快回家吧,你爸还等着用钱,路上要小心。”
“谢谢你,再见。”我转身走了,匆匆地赶往汽车站
…………
父亲住进医院后,妈妈一直照顾着他,弟弟正刚则去市里打工了。我赶回家的时候,家中没有人,仅有邻居家的小梅姑娘帮我家看门。小梅比我兄弟小三个月,已经不上学了。见到我之后,她把我领到她家去见她父亲。见了马老伯之后,他告诉我,他刚从市医院赶回家凑钱,我父亲的病相当严重,急需八九千块钱动手术。于是我和马老伯开三马车连夜赶到市医院。
到医院后,我们走进一栋楼,直上二楼,正看见我孤独无助的母亲: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走廊的地上,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墙壁,脸色苍白,失去了往昔的色彩。医院的秋夜特别冷,气氛特别压抑,母亲就身单力薄地坐在地上,仿佛是一座冰雕。我一下子感到母亲所受的压力,像无边的洪水向我涌来,使我的双腿不停地打颤。
“妈——”我呼喊道,眼中含着泪花。
母亲转过身来,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容:“儿啊,你可来了。”随即,眼泪如细流般涌出,而她就如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儿,等着人来安慰。
我跑过去,把母亲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把她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