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静如水。
面对着漆黑,我无法入眠,头脑昏昏沉沉,而心中所想的只有文秀。今天下午,她匈匈地说辩,让我更深地了解,在她的心中我是多么重要;而她临离开时,脸上伤心欲绝的表情,更如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入我心。她是那样的美,一如天上的明月,然而在那一刻,却尽失光辉;她是那样活泼,一如林中的小鸟,然而在那一刻,却伤透了心。她是那样地让人恋啊,而临走的那句“我恨你!”,让人如何承受。
也许我是真的错了,我应该像其他陌生人一样,对红敷漠不关心,让她独自承受病魔的侵袭;也许我是真的错了,我应该像他人一样,听了之后,只当不知,让红敷独自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将来的某一天,孤独的死去。因为,我就是娶她,也不能治好她的疾病,不能改变她悲惨的命运。那样,我便能按原计划,娶文秀为妻,然后幸福过日子。
那我上这许多年学,读这么多书,懂这么多为善之理,又有何用?而我的心,又如何能安宁?
然而,如果我娶了红敷,便能照顾她,让她在余下的时光少一些苦痛,多一些幸福的时光。
可这又要以伤文秀为代价啊!
我曾说过多少甜言蜜语,我曾发过多少海誓山盟。可一切都成空!
我匆匆从床上爬起,打开电灯,从箱中找到相册,一幕幕,一点一滴的感情都涌到心头。不觉之间已泪如泉涌。
翻开一张照片的背面,上面写着:文秀真美,如刚出浴的朱丽叶。
翻开另一张,上面写着:她的心真好,就如我的母亲。
我知道,每一张的背面,都会有这样一句我曾说过的话。
又见一张江边照片,背面写着“七夕”二字。我想,那天夜里真美,我又说了多少甜言?
一张张,都载着我们共同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突然响起,心中一动。我拿起电话,轻轻地问:“阿秀,是你么?”
“嗯,”她回答,声音略带幽咽。
我拿着话筒,望着窗外。
我无语,她也无声。
我们在倾听彼此的心声!
沉默中,她有多少幽怨;无声中,她有多少渴望。
时间在流淌,一如她的眼泪。
“你,还没睡么?一点多了,”她问。
“嗯,睡不着,你盖好被子,别冻着。”
“嗯,你在干什么?”
“看你我的相片。”
哭声传来,显得是那样压抑。又是好久的沉默。
“你还爱我么?”
“嗯。”
“和对红敷的爱比呢?”
“对她的爱,对她的爱,”我仔细地掂量,“恐怕更多的是怜悯。”
“嗯?”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你娶她,会幸福么?你娶她,不是要吃很多苦么?你娶她,你家人会同意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忍不住哭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我想问你,却又不敢问。”她说。
“什么?”
只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不回头了么?”
“嗯”,我想了一会。
“那请你和我一起听一首歌,就此分手吧!别怪我恨你,因为我还爱着你。”她说。
“你还爱我?”我想了想:“我能感受到。”
“让我们哭吧,为你,也为我。”
前曾往事散云烟
潇洒再一次眼前
就因错过了再见
也不见你有些哀怨
给我的一切
你不过在敷衍
你笑得越无邪
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
…………
我和你吻别
在无人的街,让风子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在冷冷的夜,我……
电话挂了,我哭跪在床上,可以想象,自己的爱人,在遥远的一间清冷的房里,哭碎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我熄了灯,拿起电话,打给红敷。
“喂?”
“喂,红敷吗?“
“嗯,你也没睡么?“
“嗯,我睡不着。你呢?身体还痛么?“我装作很是关心。
“不是很痛了。“她说。但我知道她在说谎。想了好久,我说:“嗯。我想问你,嫁给我,你愿意么?“
“我,不知道。“好久,她哭着说,“结婚,还是算了吧。这样,文秀姐……“
“我会给她解释的。“
“但对她太不公平了。她那样爱你,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你说的也对,但命运对你也不公啊。我也不问你了。明天,我去接你,咱俩往乡下,去见一见我父母,就算把婚事定了。过几天,咱俩就结婚,好么?“我说。
“强哥,那么快么?”
“是有点快。我们的困难很多,而你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还是借着这股勇气,把一切都办了。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么?“
“这?“
“怎么?“
“也太苦了你。“
“没什么,好了,说定了。挂了。“
“嗯。这也太快了,我再想一想。“
“好。明天我去找你。“
“嗯。”……
深秋的夜真长!
…………
…………
我又躺在床上,感到浑身上下彻骨的痛。真想不到,父亲会这么痛地揍我。幸亏是深秋,我穿的那么厚,要不然就不会是轻伤了。
帮我上过药,她就坐在那里,瑟缩得像一只小鸟,也不能明白今天见到的一切。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是那么慈爱,那么可亲。没有父亲的时光里,她和母亲一起,吃了很多苦。这一切,都是在去老家的路上,她告诉我的。听她娓娓的叙述,可以想到,她在有父亲的时光里,是多么地幸福。
今天上午,我带红敷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回了我的老家,远望秋风中的村庄,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在小河旁坐定,是那么古朴、那么安详、那么神秘;但又显得太过苍老,在松柏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陈旧、单调。山道两旁的古木,擎着苍老的双手,对着苍天,对着大地,虔诚地朝拜,而山坡梯田里的冬小麦,显出新生的气息,绿油油的。
一边走路,红敷一面叙述着她的童年,说起她的父亲,说起她曾有过的幸福时光。这时,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也在的脑海里浮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教诲,都朦胧地显现在灵魂深处。
我不禁到吸了一口冷气。
终于到了村口,红敷显得有些高兴,却似乎有点害怕,因为就要见到我的父母。而我的心里绷得紧紧的。
刚进村口,就遇上了古板却慈祥的村长张老伯,上前来问话。张老伯和我父亲十多年好友,从小就特别喜欢我,也特疼爱我,于是我慌忙向前问好,并递上一支香烟。当了解到身边站着的是我的新对象时,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皱纹都舒展开来,不住地称赞:“强儿啊,你真行,上过大学,是个文化人,以前的对象都长得那么秀灵,没几天,又找一个,又是这么水灵。”
“大伯过奖了。”我惨淡一笑,心中真不是滋味。而身边的红敷,早已绯红了脸。
“快回家吧,村里怪冷的。”老伯笑咪咪地说道。
“那再见了,老伯。有空到我家里坐啊。”我说。
“再见,老伯。”红敷显得挺害羞,但还是知理的。
终于到了家的门口,只见兄弟正刚和父亲正在金黄的草垛旁铡草,而我家的那头老牛,卧在不远处的大树下。兄弟站在那里,双手紧握铡刀的木把,父亲蹲坐在玉米秆堆后,坐在一张锨把上,而锨把的一头压着铡头。父亲把玉米秆送上铡刀,兄弟铡下去,父亲迅速把玉米秆送上铡刀,兄弟用力铡下去……
秋风阵阵吹来,抚摸着父亲和兄弟脸上的汗珠,摇摆着的玉米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和着喳喳的铡草声。
我心里一横,手拉红敷往家里走:“爸,正刚,我回来了。”正刚闻声,放下铡刀,转身跑了过来,显得喜出望外:“哥哥,你回来。”看到红敷,略显一愣,就问:“哥,她是谁啊?”父亲则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依然那样严峻,熠熠的双眼,依然那样锐利:“回来了,阿强。”同时,眼光落在红敷身上。母亲闻声,从屋里出来,身上穿这水裙,手中还拿着菜刀,高兴得舒展了皱纹:“回来了,强儿,你兄弟正好在家。”
我拉红敷,向前紧走两步:“红敷,那是咱爸,这是咱妈,这是咱兄弟正刚。”
红敷低着头,红着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爸,妈,我叫萧红敷,跟正强一块儿来的。”
这轻轻的声音,却如同炸雷一样。
父亲皱起了眉头。
母亲脸上的微笑,在刹那间定格,充满了疑问。
兄弟则一脸惊异,好似没有听清:“什么,哥?”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因为我和文秀的恋爱关系,他们早就知道,并且非常赞成。因为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文秀帮助了我。后来我们相爱,曾把文秀带到我家,她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帮母亲做家务,赢得了父母的喜欢和兄弟的敬重。父亲常对我说:“儿啊,你能找文秀这样的好姑娘做妻子,我真为你高兴。你们相亲相爱,我就不说什么了,要是哪天你负了人家,或欺负人家,我可不饶你。”这两年,他们早就等着给我们俩办婚事了。但一直以来,家中的房子比较破旧,也不想把婚事办的那么简单,婚事迟迟没有提到日程。随着感情的加深,我常带文秀到家中看望他们二老,见到我俩彼此恩爱,他们都非常高兴,知道婚事是迟早的事。
况且父亲最恨者,乃是负心薄幸之人。因为在父亲小时候,爷爷抛弃了奶奶和他,另娶他人。奶奶独自一人,在战火中,带着父亲四处逃命,最后来到这个小山村中安家。父亲性情孤僻,对一切极冷,脸上少有笑容。一路来,我心中如压了座山一样,皆为此事。
母亲把刀放在门墩之上,过来拉着我的手,焦急地问:“儿啊,这是咋回事?你和文秀吵架了?这是咋回事呢?”
看到母亲迷茫而吃惊的样子,我不知如何应对。“妈,我喜欢红敷姑娘,我想娶她为……”我铁下心肠。
刹那间,母亲一脸灰死,轻轻的望着我:“你什么时候变这样了?”。
“住嘴,你个死小子!,”父亲站了起来,一蹦多高,“你小子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不把你爹放眼里了,是不是?”
“哥,快跑吧!”正刚给我连使几个眼色。
母亲呆呆的望了望天,眼中慢慢的闪出泪光。
红敷站在我身旁,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跑?”父亲更加生气了,“给我跪那儿!”
我推开红敷,跪在当地。父亲二话不说,摇摆着走过来,就是一个耳括,接着搂头便打,下面又是两脚。兄弟忙上来,拉开父亲。
我躺在地上,只觉刹那间昏天暗地,眼冒金星,感到彻骨的痛。我咬紧牙关,爬起,重新跪定。
父亲佝偻的身子在颤抖,兄弟死死地拉着他。母亲在我身旁,抚摩着我流着血的脸,终于回过神来,用手帮我擦了擦血,伤心的流下眼泪:“儿啊,你给娘说,这是咋回事?你和文秀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我,”我狠下心来,“娘,我已和她睡了几夜了。娘,虽然我也爱文秀妹,但我不能再负她了,我,我要娶她。”
“你这不是作死么!”母亲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父亲,“儿啊,以后再说,你快起来跑吧。”
“娘,我不跑,让我父亲打死我吧。”
父亲挣脱开来,跑到铡边,倒拿铁锨,兄弟刚又过去,腿中一棍。接着父亲艰难的过来,推开母亲,用锨把朝我身上打来。红敷过来,也中一棍,被我用力推开。
兄弟从后面抱紧父亲:“爸,你可不能这样打俺哥啊!”
母亲说:“你要再打,连我一块儿打。”说着,抱紧了我。
这时,早已惊动了四舍邻居,纷纷来到我家,张老伯也在其中。他一见这架势,远远的喊我父亲:“老王,你这是干啥?把锨给我放那儿。”
张老伯和父亲一起长大,向来对我父亲和我家特别照顾,因此,父亲对他颇为敬重。家中有什么事情,父亲都会请他来,帮忙料理一切。
父亲把锨放下,怒冲冲的盯者我,什么也没有说,却流下了眼泪来。
张老伯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围着的人们,睁大双眼,脸带笑容,看着一切,有的还不住问两声。
张老伯把老烟袋在地上的青色石板上使劲敲了敲,然后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灰褐色的布包,在里面撕出来几屡老烟叶放好,点了起来,猛吸了两口,才缓缓的说道:“阿强啊,你跟文秀姑娘的关系,你爸常给我说啊!那年,你爸出了车祸,被撞折了腿,车又跑了。当时家中没钱,你和正刚还在上学,多亏人家文秀,从家给你拿了一万块钱。那时你俩还不相识啊。这可见,文秀姑娘,可是个好姑娘。后来,你俩来往,你父母也夸人家。阿强啊,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可不能没良心,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是不是文秀做错事了,你不要她?”
“没有,阿秀很好,是我对不起她。”我凭良心说。
“我想也不会。是不是这姑娘不好啊?”老伯直直的看着红敷。
红敷吓了一跳,早不见了刚才的害羞。
“娃啊。从小到大,你和你兄弟,常和马家小梅一起玩,我知道你自小心地善良,聪明知理。可今天这事,总该有个理由吧,能不能说出来啊?”
“只因,只因我已和她睡过了,我不能在负她。”我一口咬定。
“没有,她胡说。”红敷红着脸,张口辩道,怎么也不明白我会信口胡说。
老伯笑了笑,问道:“阿强啊,你如何打算呢?”
“我准备娶她为妻,日子我都定好了,阴历11月20日。”我郑重的说。
老伯冷冷一笑:“小子,你今天是撞死南墙不回头了。你在外面办婚事吧!家里的人,街坊邻居是不会去了。”他又把老烟袋使劲磕了磕,“正刚,送你哥和你嫂子走。”
一出门口,正刚就忙着用手机给文秀打电话,但一直没有通,对我和红敷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见。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还说那羞死人的话。”
“咱村里的人守旧,说了实话,我怕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咱俩就拉倒,你就和文秀姐……”
“咳,我已经决定了。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能好好的活下去。”
忍着剧痛,出了村口。
“哥,站住。”
“怎么,正刚?”只见兄弟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流着眼泪:“我一直尊重你,但今天你做的不对。咱爹打你,我拉着。”说着,伸过来手,打了我一耳括,“你走吧,我还会给秀姐打电话的,要是她说你一句坏话,咱就走着瞧!你快走吧,别让咱爸一会赶过来再打你。”
红敷扶着我缓缓离去。
一个女孩站在远处,如风中的一片树叶,我知道她是谁,却不敢拿目光看她。
那小山村离我越来越远了……
…………
深秋的夜真长。
我躺在那里,不敢呻吟,怕她担心,怕她害怕。因为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流过的泪,没有她的一半多。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疲劳已合上了她的双眼,让她可以在睡梦中得到片刻的安息。因为只有睡的时候,才感觉不到病魔,感觉不到苦痛。但是,她却又皱起了眉头,恐怖爬上她的心头,使她美丽的小脸一阵抽动。
她终于静了下来,爬在桌上,穿着厚厚的衣服,身上还有我刚给她加的被子。我让她进屋里睡,她还说不困,要在这里照顾我,可没过多久,便睡着了。她是那么美丽,那样善良,那样温柔,若不是有病,娶她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咳,可怜的人啊,正值花季,却将命不久长!
可是我的阿秀……
一想到文秀,心中便是一痛,又想到作日分别时她幽怨的眼神,想到昨晚打电话时她伤心的哭泣,我干涸的眼睛朴簌簌流下热泪:她将受多少委屈。
阿秀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她似乎知道,有一天我会挨揍,因为她知道我父亲那暴烈的脾气和刚正的性格。为我们共同哭泣,真是太对了。
可是她会恨我么?
她说过:别怪我恨你。
并且确有恨我的理由。
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虽然我们刚相识的时候她没把我放在心上。然而,随后的相爱,却是刻骨铭心的。
…………
冬天的夜真长。今天11月13日,立冬。
凌晨一点钟了,我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
“阿强,你现在好么,身上痛么?”关心的话语中带着哭泣。
“夜深了,你,你还没睡么?”
“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只有哭泣传来。
“忘了我吧,我辜负了你。”想了许久,我才轻轻的说。
“不,你说你会永远爱我的。”接着,呜呜的哭声传来。
“求你不要哭了,那会哭坏身子的。”
“你还在乎我么?”好久,她轻轻的问。
“在乎!”
“我在想,如果我快要死了,你会怎么想?”
“我……我……我……,你……,你……,你可别干傻事。”一下子,我五雷轰顶。
“呵,你还是和我一起听首歌吧!”
一首忧伤的情歌传来,拨动了我心灵的琴弦。我忍气吞声的哭着,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昏暗的房子里,我的文秀哭碎了心。
一曲未完之时,电话挂断了,只留下长长的夜。
好长的夜啊!我想起了前天她离去的一幕:
“几年的经历,我们在爱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一旦失去你,我便失去了方向”,她如是说。
“几年相依,我们的灵魂一起飞翔,离开你,我也只剩下躯体”,我告诉她。
“那么,你为什么离开我?你忍心让你所爱的人,流一辈子的泪么?”
“只因我救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悲惨的一生,我想用自己的爱,抚平她许久的伤口。”我想了想,“我不爱她,只是想做点好事而已。”
“就是如此么?”她紧紧的盯着我,俊秀的脸上颇有怀疑。许久,她盯着我。“你这么做,对我们都很残忍,我恨你!”说完,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