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巨大的飞机逃离西部的日光,滑入了东部延伸开来的黑暗中。我害怕飞机降落的那一刻,那时我就得面对亚蒂了。然后,他会开车送我回布朗克斯区的政府公屋,在那里,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正在等待。当然,我明智地为他们带了礼物,小玩具老虎机,给瓦莱莉的则是枚花了我两百块的珍珠戒指。香格里拉酒店礼品店的姑娘要价五百,但卡里帮我弄了个特别折扣。

但我不愿想象走进家门,面对妻子和三个孩子的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害怕我将要与瓦莱莉的重逢。于是我开始回想在拉斯维加斯发生的一切。

我想到了乔丹,他的死并没有让我太悲痛,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没有。毕竟,我只认识他三星期,并没有真的了解他。但我很好奇他的痛悼中究竟是什么如此打动人,一种我从未体会过、也不希望体会的痛悼。我总是对他充满怀疑,像研究一个象棋难题一样研究着他。这是个有着平常快乐人生的男人,幸福的童年,他有时会提到童年,提到他做孩子时有多开心。幸福的婚姻,美好的生活,一切都顺理成章,直到最后一年。为什么他没法恢复?改变或死亡,他曾说过一次,那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简单一点说,他就是不可能改变,所以错全在他。

在那三周里,他的脸越来越消瘦,就像底下的骨头在往外戳,好发出某种警报,他的身体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令人警觉地开始缩小。但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泄露出他的渴望来。回想那些日子,我现在能看出来,他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误导我。当我拒绝他给我、卡里和戴安娜钱时,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对他的喜爱是真诚的。我想那样可能帮得到他,但他已经丧失了奥斯丁所说的“爱的赐福”。

我猜他觉得那是种耻辱、绝望或是其他什么。他是真正的美国人,所以那令他觉得继续活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真是种无比的羞耻。

他的妻子杀了他。这太简单了。他的童年、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即使童年的伤疤可以愈合,你却永远都无法变得不再容易受伤。年纪完全无法保护你免于伤害。

就像乔丹一样,我去赌城也是出于某种幼稚的被背叛感。当我写书时,我妻子忍受了我五年,从未抱怨过。她没有特别高兴,见鬼,我每晚都乖乖回家了。当我的第一本小说被拒绝,我极其伤心,她却苦涩地说:“我就知道你卖不出去的。”

我震惊无比。她难道不知道我的感受吗?那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我爱她比爱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多。我想要解释,那本书很好,只不过结局是悲剧。出版商想要个乐观向上的结尾而我拒绝了。(我是那么的为之骄傲,又是那么的正确,我对自己作品的判断总是正确的,真的。)我想着我妻子会为我骄傲,这显示出作家们其实有多笨。她非常愤怒。我们过得如此贫穷,我欠了那么多钱。我是从哪里想出这些,我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看在上帝的份上?(不是原话,她一生中从没说过一句“他妈的”。)她愤怒得直接带孩子离开了家,直到做晚饭的时间才回来。她曾经也梦想当一个作家的啊。

我的岳父一直在帮衬我们。有一天,他碰到我正从一家二手书店里出来,臂弯中满满一抱书,他非常不爽。那是个美丽的春日,金黄的阳光,他刚从办公室出来,看上去很疲惫。我就在那儿沿街走着,咧嘴笑着,满心期待要一口气看完臂弯中所有这些好东西。“上帝,”他说,“我以为你在写书,你他妈的根本是在鬼混。”他倒是完全有能力说出那个词。

两三年后,那本书按照我的意愿发表了,收到很高的评价却只赚了几千块。我岳父并没有恭喜我,只说:“看来它没赚到钱,五年的努力呢。现在你可以集中精力养家糊口了。”

在拉斯维加斯赌博时,我终于想明白了。该死的,他们凭什么同情我?他们为什么要在乎我创造艺术的疯狂举动?他妈的,他们为什么要在乎?他们完全正确。但我对他们的感觉永远都不一样了。

唯一理解我的是亚蒂,但即使是他,在过去的一年,我觉得也对我感到有些失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可是这一生中跟我最亲近的人类,或者说直到他结婚。

再一次,我的思绪躲开了回家的话题。我想着拉斯维加斯。我问过卡里,但他从没说过自己的故事。他会告诉你他现在的人生,但极少说自己来赌城之前的事。有趣的是,我似乎是唯一对此好奇的。乔丹和卡里都极少问问题,如果他们问了,我也许会告诉他们更多。

虽然亚蒂和我长大成人前一直待在孤儿院里,但那并不算差,甚至很可能比军事学校和有钱人为不让孩子碍事把他们送去的高级寄宿学校要好得多。亚蒂是我哥哥,但我个子总是更大,也更强壮,至少体力上是这样。精神上,他则极其顽固,也比我诚实得多。他被科学吸引,而我总喜欢看奇幻。他看化学、数学,研究象棋棋局。他教我下棋,但我总是太没耐心,那可不是赌博游戏。我则看小说:大仲马、狄更斯、萨巴蒂尼、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之后是乔伊斯、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发誓,身为孤儿对我的个性毫无影响,我跟任何其他孩子一样,没人知道我们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唯一不自然的影响是,亚蒂和我不像兄弟反而更像对方的父母。不管怎样,我们十几岁时离开了孤儿院。亚蒂得到了一份工作,我便跑去跟他一起生活。之后亚蒂爱上了个姑娘,所以我适时离开。我参加陆军去打仗,二战。五年后我回来,亚蒂和我转回兄弟关系。他是一个家庭的父亲,而我是战争复员老兵。仅此而已。唯一让我想起孤儿生涯,是当我在他家里待到很晚,他妻子太累先去睡时会给亚蒂一个晚安吻才离开我们。我便想着亚蒂和我是特别的,因为孩提时,从来没人会亲吻我们,跟我们道晚安。

但真的,我们并没有真的活在那所孤儿院里,我们俩都通过书本来逃避。我最喜欢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我读过所有版本、所有通俗版和最初的马洛里版本。我猜,很显然,我哥哥亚蒂是亚瑟王。他们名字一样,在我幼稚的脑海中,我觉得他们个性十分相似。但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勇敢的骑士之一,比如兰斯洛特。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们很蠢,即便还是孩子,我都对圣杯毫无兴趣,我可不想当加拉哈德。

但我爱上了梅林,爱上了他狡猾的魔法,和他能把自己变成猎鹰或其他动物的能力。他可以随时消失或出现。他所有那些长时间的不知所踪。但我最爱的是他告诉亚瑟王自己再也不能当国王的左膀右臂了,以及他的原因——梅林会爱上一个姑娘,然后教她他的魔法,她会背叛梅林,用他的魔法对付他,所以,他必须被关在洞穴里一千年,直到咒语消失。在那之后,他才能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上帝,那样的情人,那样的魔法,他活得比它们都久。所以,作为一个孩子,我想当哥哥亚蒂的梅林。我们离开孤儿院后便把自己的姓改成了梅林,从此再也不提自己是孤儿的事,不论是我们俩还是跟其他人都不提。

飞机开始俯冲。拉斯维加斯就是我的卡米洛特,伟大的梅林可以轻易解释这件事的讽刺意味。而现在,我正在回到现实。我得向哥哥和妻子解释。飞机停港时,我把那几袋礼物拢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