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旷野的呼唤(3)

鲍克在积雪上挖了一个洞,然后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又被人叫了出来,和伙伴们一起在寒冷与黑暗中驾上了雪橇。这一天,因为雪路已经被压得非常坚硬,他们走了四十英里。可是,第二天,以及以后的好几天里,他们只能自己开辟雪道,因此,走起来更为困难,路也走得更少。波立特照旧走在狗队的前面,用有金属薄片鞋底的雪鞋踏雪,这样可以使剩下的狗不太费力地前进。福楼沙驾驭着雪橇的舵杆,偶尔跟波立特交换一下位置。波立特着急赶路,他认为对冰天雪地条件下赶路所需的知识很熟悉,秋季的冰非常薄,而且急流之处根本没有冰,所以,这种知识很有必要。

鲍克一天一天,没有终止地在缰绳下面做着苦工。他们总是在黑暗中撤营,当第一线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几英里的路程。他们总是在天黑后才宿营,食物也很少,然后就钻到雪堆里睡觉。鲍克馋得很,一磅半鲑鱼干作为每天的口粮,这根本没办法补充体力。他经常忍饥挨饿,很少吃饱过。别的狗则因为体重较轻,含量不大,所以,虽然只有一磅鱼,但已经很满足了。

鲍克很快失去了往日过于讲究的生活作风,以前,他吃东西时很斯文,不过如今伙伴们吃完以后,就来抢他的食物,令他很无奈。刚赶走这几个,别的狗便将东西吞进了肚里。为了不再被抢,他吃得和他们一般快,而且,饥饿逼得他不能再不屑于抓取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他边观察边学习,看见派克——一只新来的狗,一个很聪明的小偷,在波立特转过身的时候偷了一片咸肉。第二天,他就采用这个方法,弄到了整整一大块,结果引起一阵骚乱。波立特没有怀疑到他,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杜博代替鲍克受到了处罚。

第一次偷窃,显示出了鲍克对残酷无比的北国环境的生活的适应性和那种适应变化无常的环境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就意味着迅速、悲惨地死亡。同样,这也显示出他的德性的退化与崩溃,在残酷无情的生存斗争中,这种德性只会带来危害。南方的规律是爱与友谊,尊重个人的情感与财产,然而,支配着北国的生活的规律是棍子与牙齿,只有靠武力解决问题。谁恪守不渝,谁就注定失败。

鲍克不甚了解这个道理,他只是在适应环境而已,在不知不觉中,适应着新的生活方式。纵观他的一生,无论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他从未临阵脱逃过。然而,那个身穿红色卫生衫的人用棍子将一条更基本更首要的法则深深铭刻到他心灵的深处。因文明而开化了的他,可以舍身取义,比如说为了保卫米勒大法官的马鞭。但是现在,经过野蛮化的他,有能力避义保身。偷窃不是为了寻求刺激,而是因为肚子需要。出于对棍子与牙齿的规律的尊敬,他并不公开抢掠,而是小心谨慎地去偷,总而言之,因为干这些事要比不干容易些,他才去干。

他发展(更严格地讲,应该说是“退化”)很快,肌肉变得钢铁般坚硬,对于平平常常的疼痛与苦难,逐渐地习以为常了。在这过程中,他完成了内部与外部的“经济学”。任何东西,不管多么难吃难以消化,他都可以吃下去。只要吞进肚里,他的胃就可以全力运转以吸收至最后的一滴养料为止,然后,他全身的血液载着这种营养,送到全身最远的每个角落,造出最坚韧最结实的细胞组织。他的视觉与嗅觉变得非常灵敏,听觉的敏锐达到即使在睡觉时也能听得见最轻微的声响,还可以迅速地分辨出吉凶。

他学会了如何去掉冻在脚趾缝中的冰。口渴但泉眼上结了一层厚冰的时候,他知道怎样用僵硬的前腿把冰敲破。他最为出色的本领是嗅风,甚至隔夜就能预测出来。无论他挨近树木或堤岸掘洞时如何也没有一丝风,并且在风起时,他总是处于下风的位置,掩蔽得无法察觉。

他不仅仅在凭借着经验学习,那种死亡已久的本能重新复活了。他身上经由许多年代驯养形成的特性,已经不复存在。他非常渺茫地想起了自己种族的少年时代,回想起成群的野狗徘徊在原始森林里追赶捕杀猎物的时代,他很轻松地就学会了用牙齿猛咬以及切割狼的方式战斗,已被忘却的祖先就是如此作战的。他们唤起了他体内的古老的生命,他们铭刻在种族遗传上的古老伎俩也正是他的伎俩,可以说这种种伎俩本来就属于他,很容易地归他所有。寂静的寒夜里,当他面向群星,仰起鼻子像狼似的长嗥的时候,那也正是他的已经作古多年的祖先越过许多世纪,通过他仰起鼻子向着星辰长嗥,因此来表达他们的悲哀,以及他们对于寂静、寒冷和黑夜的体验。

作为对生命是如何一出傀儡戏的解释,那首古老的歌,就这样从他的内心流溢出来。他又回到本原了。他之所以返朴归真,是因为人们在北国找到了一种黄色的金属,因为曼纽尔是园丁的助手,而他的工钱很难养活妻子儿女。

三、为权力而战

鲍克争夺支配权的愿望非常强大,并且不断地在苛刻残酷的拉雪橇的生活中滋长。新生的狡猾使他懂得平衡与节制。他忙于适应新的生活,因而也不像以往那样闲适。他不但不去挑战,而且尽最大的可能避免战斗。他相当地沉稳慎重,决不操之过急,更不轻举妄动。虽然他与斯帕斯之间矛盾重重,但并不流露出急躁的情绪,尽量克制自己冲动的行为。

另一方面,斯帕斯可能认识到鲍克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决不放弃任何龇牙咧嘴的机会,甚至无缘无故地欺负鲍克,经常性地挑衅,拼个你死我活。

要不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故,这场战争早在旅行之初就爆发了。这天太阳已落山了,他们寂寞凄凉地在帕耳杰湖畔宿营。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天色又黑,背后一座陡峭的悬崖高高耸立,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为了轻装前进,帐篷早在代牙就已经抛弃,波立特和福楼沙只好用几根漂来的树枝,在湖面的冰上生着火,打起地铺。然而,融化了的冰雪浸灭了火堆。他们在黑暗中吃了饭。

狗们也摸索着找地方。鲍克紧挨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做了一个窝,既安逸又温暖,福楼沙分发用火烘过的鱼的时候,他都不愿意离开这里,等他吃完食物,发现自己的窝被人占了。他听见一声警告性的咆哮,原来入侵者是斯帕斯。

直到现在,鲍克总是避免跟自己的敌人发生摩擦。但是,这件事使他无法克制,他内心深处的兽性大发,狂怒地吼叫着,扑向斯帕斯。他们双方对这种狂怒都有些意外,斯帕斯更是意外,因为根据与鲍克交往的全部经验,他总是觉得对方非常胆小,只是因为身高体重不得不保全体面而已。

福楼沙看见他们从毁坏了的窝里一起扭打着跳了出来,非常惊讶,冲着鲍克喊道:“鲍克!妈的!让给他吧!让给这个卑鄙的小偷!”

斯帕斯心甘情愿,他发疯似的,大吵大叫,并且还不断地绕着圈子,寻找扑上去的时机。鲍克也同样既认真又谨慎,转来转去,捕捉有利自己的战机。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这件事将他们之间的斗争推到了好几英里的旅程和苦役以后的那个遥远的将来。

随着波立特一声咒骂,棍子与精瘦的骨骼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哀号,一场大的骚乱发生了。营地里,突然有许多毛茸茸的东西在活动。

原来,八九十条饥饿的赫斯基狗嗅到了营地的气味,在鲍克与斯帕斯打架时,他们悄悄地从印第安人的村子里爬了过来。当两个人手持棍子跳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就用牙齿进行反抗。食物味道的诱惑,使他们无法克制。波立特发现一只狗埋头扎进食物箱里,舞起棍子打击一根根精瘦的肋骨,食物箱跟着翻倒在地,刹那之间,一二十只饿得要死的狗疯狂争抢着吃面包和咸肉,丝毫不管打在身上的棍子。他们在雨点般的打击下号叫,然而,他们并没有停止疯抢,直到吞掉最后一片。

与此同时,一只只受惊的雪橇狗从窝里跳了出来,但只有遭到这群凶恶的入侵者袭击的份。鲍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狗,简直是宽松不洁的皮肤包着骨头架子,除了皮和骨头一点肉都没有,眼睛闪闪发光,牙齿沾着唾沫。然而,饥饿使他们疯狂得使人都不敢靠近,他们毫无反抗的余地。

雪橇狗们刚刚进攻,就被赶到了岩壁下面。三只赫斯基狗包围了鲍克,一下子就咬破了他的头部和肩膀。喧嚣声可怕极了,此时,比利吓得哭泣。达弗与索勒克斯盐分勇敢,并肩作战,身上几十处伤口流着血。乔治发了疯似地乱咬,一次咬住了一只赫斯基狗的前腿,几乎咬碎了他的骨头。装病鬼派克就跳到这只拐了腿的家伙身上,迅速一亮牙齿,一扭,咬断了他的脖子。

鲍克咬住了一个口吐白沫的狗的喉咙,当他咬断喉咙的静脉的时候,血猛地喷了出来,血在口中温暖的味道更加激发了他的凶猛。他向另一个扑过去,却感觉有谁一下咬住了他,原来,斯帕斯趁火打劫,从侧面向他进攻。

波立特和福楼沙肃清了自己的营地以后,赶快转过来救他们的雪橇狗,饿得像狂涛骇浪一样的赫斯基狗群有些胆怯不敢靠近。鲍克趁机挣脱了身。

然而,两个人不得不再次跑回去抢救食物,因此,很快的,赫斯基狗又卷土重来攻击雪橇狗。比利吓得冲出野蛮的包围,从冰上落荒而逃。杜博与派克紧跟其后,再后是队里其他的狗。鲍克正要纵身跳上去跟他们走,这时他突然发现斯帕斯正向他冲来,显然,斯帕斯想将他撞倒。如果他要栽倒在赫斯基狗群的践踏之下,这样的话就死路一条了。他站稳脚跟,顶住斯帕斯的卑鄙的冲撞,追上大家,向湖上逃去。

以后,九只雪橇狗聚集在一起,在森林里找了个地方安身。虽然后面没有了追击,但是,悲惨的态势依然存在。任何一只狗都至少受了四五处伤,其中几只伤势很重,杜博的一条后腿重伤。在代牙最后加入到狗队列中的赫斯基狗多丽,喉头被撕破一大块,乔治瞎了一只眼睛。好脾气的比利,一只耳朵被撕成了碎片,他几乎哭了一夜。

天亮时分,他们很小心地回到营地,那些打劫的家伙早已走了。两个人大不高兴,那群赫斯基狗吃掉了很多食物,连雪橇上面的皮带、帆布、苫布也给嚼烂了。无论多么难吃,所有的东西,都无一幸免。波立特的一双麋鹿皮靴,一段皮缰绳,甚至福楼沙的鞭梢,被他们吃掉了两尺。

他不再为鞭子伤心,过来察看受伤的狗们,和气地说:“啊!朋友们,真不敢想象,也许把你们都变成疯狗了。波立特,是不是?”

波立特摇摇头,没有把握。距离多盛还有四百里的路,狗群千万不能发生狂犬病。他们咒骂着,努力了两个多小时,将装具修整了一番,因受伤而不便走路的狗队开始赶路了。

这段路最为难走,他们出发以来从未遇见过。这是他们与多盛之间最为艰难的路程。三十里河,没有一点冰冻,只有水涡与风平浪静的地方才结了冰。所以,这三十里路极其危险,可以说每走一步,都冒着生命危险。他们这样走了六天,精疲力尽,终于走完了这可怕的三十里路。

波立特横抱长竿,在前面带头探路,有数十次都踩碎了冰层落入水中,每一次都凭借竿子架在身体下陷而成的洞口上才救了命。并且此时正是寒流肆虐之际,气温已经低到了零下五十度,为了救命,每次掉下水后,他都必须生着火,烤干衣服。

不管怎样,都不能使他沮丧泄气。正因为他的乐观向上、不畏困难,政府才选择了他作信差。从昏暗的黎明到漆黑的夜里,他冒着各种危险,枯干瘦小的面孔勇敢无畏地正视残酷的严寒,沿着阴森森的河岸,在河边上前行。冰在脚下不断地坍塌、爆裂,他们不敢在上面多加逗留。一次,雪橇带着达弗与鲍克掉了进去,等他们被拉上来时,已冻得半僵,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差点都没命了。于是,为了救命,两个人照例生起一堆火,让他们靠近火堆,以便使身体暖和起来,不过因为离火太近,身上的毛也被火焰烧焦了。

还有一次,斯帕斯掉到了水中,将后面一直到鲍克的全队的狗都带了进去,鲍克的前爪踏在光滑的冰的边缘上,用尽全力向后拖,他后面的达弗,也拼命地往后撑。四面的冰颤动着,在破裂。雪橇后面的福楼沙用劲拉,腱子肉直响。

河面上四周的冰又碎了,除了爬上悬崖,已经无路可走。而波立特竟然奇迹般地爬了上去,福楼沙盼望的正是如此。他用所有的皮带、绳索、挽具搓成一条长绳,用绳拉他们,然后是雪橇以及上面装的货物吊上去,福楼沙最后上来。然后,需要寻找下去的地方,又是凭着绳子,终于下到了河面上,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这一天,他们只走了一里的四分之一。

当到达古塔林卡,路变得好走起来,鲍克早已疲惫不堪,其余的狗也是如此。然而,为了弥补耽延的时间,波立特仍然驱赶着他们不停地劳作。他们第一天赶到大鲑鱼河,走了三十五里。第二天到小鲑鱼河,又是三十五里。第三天走了四十里,接近了五指山。

从鲍克的最后一代野狗祖先为一个穴居或河居的人驯养时起,直到他这一代,他的脚已经软化了,不如赫斯基狗的脚那样结实坚硬。他整日一瘸一拐地走路,营一扎好,就如同昏死一般躺下休息。虽然非常饿,他却懒得起来领自己那份鱼,福楼沙于是给他送到跟前,而且,每天晚饭后,他都为鲍克搓半小时脚,还用自己穿的鹿皮靴的靴统为鲍克做了四只鞋,这样鲍克会感到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