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肯定是卡秋莎。聂赫留道夫和卡秋莎第一次相遇,是在念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夏天他住在姑姑们家,正在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都是和他的母亲与姐姐一块儿,到莫斯科近郊他母亲那大庄园里居住。但是那年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又去国外疗养。聂赫留道夫就打算去姑姑们家里来消夏。她们的庄园很僻静,没有任何干扰。姑姑们也非常喜欢这个侄子和继承人,他也爱她们。

那年夏天,聂赫留道夫住在姑姑们家里觉得心情非常愉快。那年他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这本书给他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是很有钱,但是他的母亲曾拥有大约一万俄亩土地的陪嫁。当时,他了解了土地私有制的各种残酷与荒谬,而他又是一个为了道德的需要,勇于做出自我牺牲的人,所以他下定决心放弃土地的所有权,马上把继承的土地还给了农民。眼下他就是在写这样一篇论文。

那年,在姑姑家,他每天早早起床,在日出之前,经常还是天亮之时,就去山脚下一条河里洗澡。早上喝过咖啡后,有时就坐下来写他的论文,或是看相关的资料,但是他也常到野外和林子里散步。午饭之前,他总是在花园里找个地方打个瞌睡,吃完饭以后就骑马或是去划船,到了黄昏时分又是读书,或是陪着姑姑们玩牌。

每天晚上,他总是难以入睡,他感到生活真是太美好了。有时索性不再睡觉,满怀自己的希望在花园里踱来踱去,甚至一直散步到天亮。

他在姑姑们的家里第一个月的生活是平静的,并没有注意到姑姑们家里还有那个半养女半奴婢、黑眼睛、体态健美的卡秋莎。那时聂赫留道夫才十九岁,是个很单纯的年轻人。所以在他的心目中,不会做他妻子的女人,就称不上真正的女人。

有一次,姑姑家的一位女邻居领着她的儿女们来做客,他们当中有两个小姐、一个男学生以及一个年轻的农民画家。喝过茶后;他们来到院子里的一小块平坦的草场上玩“捉迷藏”游戏。于是把卡秋莎也叫去了。他们玩了几次之后,该聂赫留道夫与卡秋莎一起跑了。平常聂赫留道夫看见卡秋莎,从来都没有过他和她之间可能有什么特殊关系的念头。

“喂,这下他们两个人可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了,”那个轮到“捉人”的农民画家说,他那一对的短粗有力的罗圈腿跑得还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倒了。”

“怎么可能呀,您怎么会抓不住我们?”

“一、二、三!”他们拍了三下手。卡秋莎赶紧和聂赫留道夫交换了一个位子,用她那不光滑但有劲儿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一起向左面跑去。聂赫留道夫跑得很快。他怕让画家抓到他,就拼命向前奔跑。但他转过身去一看,却看到那个画家正在追赶卡秋莎。前边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个人往那边跑。此时卡秋莎回头向聂赫留道夫点头示意,让他跑到花坛后边会合。他理解了她的意思,朝花丛后边跑了去。那花丛后边有一条小沟,沟内到处都是着带刺的荨麻,聂赫留道夫一脚踩空了,掉进了沟里。他的双手被荨麻刺破了。他马上又爬了起来,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跑到一个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含着微笑,朝他迅速地跑过来。他们彼此紧紧地握住了手。

“您的手怎么被刺破了?”她自己整理了一下松开的发辫。笑嘻嘻地稍抬起眼皮从上到下打量他。“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小沟的。”他也露出一丝微笑,但还一直拉着她的手。她往他身旁靠近一步。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把自己的脸竟向她凑了过去。她没有躲闪,于是他就更紧地握着她的手,吻了她的嘴唇。

“嗳哟,您这是要干什么?”她说,马上挣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跑掉了。她跑到丁香花丛那儿,折了两枝正在凋落的白色的丁香花枝,抽打自己那热辣辣的脸庞,而后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回到了玩游戏的人们当中。

从那时以后,聂赫留道夫与卡秋莎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成了年轻纯真的男子与同样纯真的姑娘的那种特殊的关系。

每次卡秋莎一进他的房间,或者是聂赫留道夫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她的白围裙,他感到一切都变得更有趣、更快乐、更有意义,生活也变得更美好。她也是如此。

如果他只要想起世界上有卡秋莎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会为他带来这种影响。对她而言,想到有聂赫留道夫的存在,也就会带来相同的影响。不管聂赫留道夫遇到多么不高兴的事情,他如果一想到有卡秋莎的存在,他能看见她,那一切不愉快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卡秋莎在家里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她,还能抽出空闲的时间来读书。聂赫留道夫就将他自己刚看完的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送给她阅读。她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静静的洄流》那本书。他们两个有时一见面就说上几句。

聂赫留道夫第一次在姑姑们家里住的那段时间里,他与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姑姑们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后,颇为惊讶,甚至写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的母亲叶连娜·伊万诺芙娜公爵夫人。姑姑最怕德米特利会和卡秋莎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但她这种担心的确没有必要。就像所有纯真的人一样,聂赫留道夫连自己都不知道他爱卡秋莎,他的爱情成了他们不致于堕落的重要保证。他不仅根本没有想过要在肉体上拥有她,而且一想起那种关系,就心惊肉跳。但是,姑姑的担忧的确很实际,她害怕德米特利那敢作敢为的果敢性格,不考虑她的身份和地位,急急忙忙地就和她结婚。

假如聂赫留道夫那时能明确认识到他爱卡秋莎,或有人告诉他,他就会凭借自己直率果断的性格断然作出决定,只要他爱上那位姑娘,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他都会和她结婚。但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他爱上这位姑娘,就这样离开了那里。但是,当他离开的时候,卡秋莎和姑姑们都一起站在门廊里,含着眼泪、稍稍斜视的灰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他这时才情不自禁地感到非常忧伤。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乘上了马车。“再见,德米特利·伊凡内奇。”她用亲热而动听的声音说。她强忍住满眼的泪水,直到回到前厅,她才能放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