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复活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2055字
- 2016-01-13 17:27:42
聂赫留道夫这次到姑姑们家里来,是他正准备赶到部队里去,她们的庄园正好就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姑姑也恳切地邀请他来一趟,但是他的目的,还主要是想见见卡秋莎。在他灵魂的深处,他那毫无顾忌的兽性,对卡秋莎产生了一个罪恶的主意。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只是想去玩一玩,看看那两位可亲的、善良的姑姑们,见一见那个美丽可爱的、给他曾留下过非常快乐的记忆的卡秋莎。
星期五的那天,他沿着最难走的道路,冒着瓢泼的大雨来到了姑姑家,虽然浑身被湿透,冻得瑟瑟地发抖,但是仍然是朝气蓬勃,满怀激情。“她还在这里吗?”他心里在想,这时他的雪橇来到姑姑家的院子里。
他猜想她听到他雪橇上铃铛响的声音,肯定会跑到外边门廊里来的,但他看见的只是两个赤脚的女人,她们衣襟下摆掖在腰际,手提水桶,显然正在干活。这时听差吉洪独自一人走了出来,身上围着围裙,看来也在干着擦洗的活儿。索菲娅·伊万诺芙娜走到前厅来,穿着一件丝绸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包发帽子。
“你终于来了,太好了!”索菲娅·伊万诺芙娜走过来,吻了他一下。“玛申卡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祝福您,索菲娅姑姑,”聂赫留道夫说,吻了一下姑姑的手,“对不起,我弄湿您的衣服了吧。”
“快进屋吧,看你浑身都透湿了,都长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点儿给他拿杯咖啡来吧。”
“这就来!”一个熟悉而动听的声音传了过来。聂赫留道夫的心怦怦直跳。“还在这里!”他心花怒放。
聂赫留道夫兴高采烈地和吉洪一起去换衣服。他很想向吉洪打听一下卡秋莎的详细情况:她身体怎么样?过得好吗?出嫁了吗?但是吉洪则毕恭毕敬,同时又庄重而严肃,这就使聂赫留道夫很不好意思,只是问了一下他的孙子怎样,那匹叫“老兄”的老马和那只看家狗伯尔坎的情况如何。吉浩告诉他,他们仍然活着,都挺强壮,只是伯尔坎去年疯了。
聂赫留道夫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正想穿上干净衣服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聂赫留道夫一下子就听出了这熟悉的脚步声,肯定是她。
他披上潮湿的军大衣,急忙向门那边走去。“请进来!”果真是她,卡秋莎。她比以前更加婀娜多姿了。她那双笑盈盈的、纯真的、稍稍有点儿斜视的黑眼睛还是那样动人。她依然围着洁白的围裙。她从他姑姑那里取来了一块刚拆开包装纸的香皂与两块毛巾,无论是带着印字的香皂,还是那两块毛巾,或者她自己,全都非常的洁净,新鲜,没有用过,真惹人喜爱。难以抑制的喜悦,她那两片动人的、轮廓鲜明的红嘴唇,就像原来她看见他时一样。
“欢迎您的到来,德米特利·伊凡内奇!”她羞涩地说出了这句话,脸上同时泛起一片红晕。
“你好……您好,”他说,不知道和她谈话应当用“你”好还是用“您”好,他也像她一样脸红了,“您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这是您姑姑让我为您拿来的玫瑰香皂,是您最喜欢用的。”说完,把香皂搁到了桌上,把毛巾往圈椅的把手上一搭。
“请您替我谢谢姑姑。我真的很高兴。”聂赫留道夫说着,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非常舒畅。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当作了回答,然后就离开了。姑姑们平时就宠爱聂赫留道夫,这一次看见他来,更加高兴了。德米特利马上要出去打仗,非常危险,这令姑姑们颇为担心。聂赫留道夫原计划这次只在姑姑们家里逗留上一个晚上,但是见了卡秋莎之后,他就同意在姑姑们这儿多呆上两天,一起过复活节。并拍了电报给他的朋友与同事申伯克,要他也到姑姑们家里来。
聂赫留道夫自从看见卡秋莎的那一刻起,就又燃起了他曾经对她的那种情感。他一看到卡秋莎的白围裙就兴奋,一听到她走路的声音、说话声、笑声就快乐,看见她那像水汪汪一样黑的眼睛,尤其看到她美丽的笑容时,他就陶醉,每当他们碰到一起时,她的脸色变得通红,他就心慌意乱。他觉得他已爱上了她,但却不像以前,以前的那种恋爱他并不懂,他也没有勇气承认是爱上了她。如今他在恋爱了,并且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好像隐隐约约地已懂得这种爱情是怎么回事了,将会有怎样的结果。在聂赫留道夫身上就像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上”的人,他给自己寻找的是对其他人来说同样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外一个那就是“动物”的人,他寻找的仅是他个人的幸福,足不惜牺牲天下所有人的幸福。目前,“动物”的人彻底扼杀了“精神上”的人。
然而当他看见卡秋莎之后,重新产生出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那种感情,“精神”的人又抬起头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应该走了,知道再这么住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他实在太开心了,太快活了,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又留下来了。
聂赫留道夫和姑姑们、仆人们站在一起做完了晨祷,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卡秋莎。他按照复活节的习俗和司祭,和姑姑们彼此吻了三次之后,刚想回房去睡觉,却突然听到老女仆玛特廖那·帕甫罗芙娜要和卡秋莎去教堂给复活节的甜面包与甜奶渣糕受净化礼。“我也去吧。”他暗自打定主意。
去教堂的路上,无论是乘雪橇或者是坐马车,都不能通行。所以,聂赫留道夫就让人将那匹叫“老兄”的马备好了鞍子,他也不睡觉了,却穿上好看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了军大衣,跨上那匹膘肥体重、不停地嘶鸣的老公马,摸黑踏着水塘和积雪向教堂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