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复活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2133字
- 2016-01-13 17:27:42
庭长是一位个头高大、体态丰满的人,蓄着一大撮花白的络腮胡子。他有家室,但是生活很轻浮,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他们两个互不干涉。今天早上他收到一个瑞士女人的便函,前一年夏季,这个瑞士女人曾在他家里当过家庭教师,如今要去彼得堡,从这儿经过。她说今天下午三时到六时之间她在城里“意大利旅馆”等他。正是这个原因,他也希望今天能早点儿开庭,早点儿结束,好腾出点儿时间赶在六点钟之前去和那位红头发的克拉拉·瓦西里耶芙娜约会。前一年的夏季他和那个女人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他进入办公室,插上房门,从文件柜的最下一层拿出一副哑铃锻炼起来,上下左右,共做了二十个动作,还把哑铃举又到头上,把身子毫不费力地蹲下三次。
“淋浴和做体操是对健康最有益的了,”他自言自语说,用他的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抚摩着右胳膊上那隆起的一大块肌肉。这时房门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人想打开房门。庭长急忙将哑铃放到原来的地方,开了门。“请原谅。”他说。
一位个头很矮,端着双肩,戴金丝眼镜,满脸的愁容的法官走了进来。“马特维·尼基季奇又没赶到。”法官不高兴地说。
“他怎么还没来,”庭长一面穿好他的制服,一面又答道,“他经常晚来。”
“我真搞不懂,他怎么不知害臊,”法官生气地掏出一根香烟来抽。
这位法官今天本来就很不愉快,早晨与妻子有过一场不快的顶撞,因为他妻子已把他交给她的,可供一个月花的生活费还没到期限就花完了。她请求他先预支下个月的,然而他却不同意,于是发生了争吵。他的妻子说,如果没钱,那么家里就不做饭,他回家以后也别想吃到饭。听了这话,他转身就离开了,但心里却害怕她真的照她发出的威胁来做,因为他知道她这人是任何事都干得出来的。“没想到老实本分地过日子,倒落得这么个下场,”他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庭长,心里暗想。庭长正叉开双臂,用他那两只漂亮的白手在制服的绣花衣领两侧,整理着又密又长的花白络腮胡子。“他历来都是洋洋得意,快快乐乐,我却永远在活受罪。”
书记官送来一份卷宗。“非常感谢,”庭长点上一根烟说,“我们先审理哪桩案件?”
“我想,就审投毒害人的那个案子吧。”书记官随便地说。
“好,投毒害人案就投毒害人案吧,”庭长估计这桩案件四点钟之前应该结束,结束之后便可以离开了。“马特维·尼基季奇还没到吗?”
“直到此刻还没到。”“那么布雷威到了吗?”“他到了。”书记官答道。
“那么,请您告诉他,我们首先审理投毒害人案。”布雷威是这个案子的公诉副检察官。书记官来到长廊里,碰到了布雷威。布雷高耸双肩,制服敞开着,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匆匆走来,就像跑步一样,鞋后跟踩得地面咚咚响,他那只闲着的手在前后摆动,手掌与他向前走的方向垂直。
“米哈依尔·彼得洛维奇您是否准备好了?”书记官问他说。
“当然,我向来都是如此,”副检察官说,“先审理哪桩案件?”
“投毒害人案。”“太好了,”副检察官说道,事实上他内心并不一定认为有什么好,因为他整个晚上没睡觉。他们为了给一位同事送行,喝了不少酒,然后又打纸牌,一直玩到夜里两点,后来又乘马车去找女人,他们去的地点恰好就是半年前玛丝洛娃呆过的那家妓院找女人,所以他恰好就没有时间,阅读投毒害人一案的案卷,眼下刚想去浏览一遍。书记官也是有意刁难,明知他没有读过投毒害人命一案的案卷,而提议庭长先审理此案。书记官就思想方式而言,是个自由派,甚至还是个激进派。
布雷威很保守,他像日耳曼人一样,尤其笃信东正教。书记官讨厌他,却嫉妒他这个位置。
“那么阉割派教徒的案件如何办呢?”书记官问。“我已经讲过,先不要审理这桩案件,”副检察官说,“因为缺少证人,我得向法庭申明这点。”“这有什么关系……”“我无法审理。”副检察官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借故缺乏一个对案情无关重要的证人,来推迟审理阉割派教徒的案件。他是在担心这桩案件,是由有文化的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有可能宣告无罪释放。
如果是与庭长商量好了,这桩案件就肯定会转到县城的法院里去审理,那边的农民陪审员较多数,所以宣告罪名成立的机会就会更多一些。
走廊里人来人往,更加热闹了。大家大多聚集在民事庭的旁边,那里正在审理刚才那个相貌堂堂、对诉讼案感兴趣的陪审员所讲述过的案件。
在审讯休息的时候,从民事庭中走出来一个老太婆,这就是那天才律师把她的财产硬生生敲了出来,交给了一个生意人的人,事实上那个生意人一点儿都不应得到这笔钱的权利。这一点连法官们也很清楚,那原告与他的律师就更清楚了。可是他们经过精心策划,最后把案件弄到了这样一种处境:想不剥夺老太婆的财产,想不将它交到生意人手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老太婆身体肥胖,穿着美丽的连衣裙,帽子上还插了几朵大花。她从民庭走出来,在走廊里停下,摊开两只又胖又短的胳膊,嘴里还不停地对她的律师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倒想要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她的律师望着她插在帽子上的花儿,并没有听她说话,而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情。那位著名的律师跟在老太婆的背后,也从民事庭的门里走出来,他的表情相当地引人注意。他耍花招,使得头上戴花的老太婆一无所有,让付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获得十万多。大家都注视着这位律师,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整个形体似乎都在说:“我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呀。”他迅速地从人们的身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