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卡门(2)

“一个大盗跟我有何相干?”我回答道,“他又没偷我们,我敢打赌,他也没有抢我们的打算。”

“好极了!但谁能把他交给官府便可得到二百杜卡托的奖赏。我知道离这里六公里有一个枪骑兵的哨所。天亮以前,我可以带几个结实的汉子回来。我本想骑走他的马,可那畜生很凶,除了纳瓦罗,谁也难以靠近它。”

“见你的鬼去吧!”我对他说道,“这可怜的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你想告发他?再说,你能肯定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大盗吗?”

“绝对能够肯定,刚才,他跟着我进了马厩,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如果你向那位好心肠的先生说出我是谁,我就让你的脑浆迸裂。’您别走,留在他身边,您大可放心。只要他知道您在,他就不会怀疑。”

说着话,我们已经远离了那个客店,不会有人听见马蹄的声音了。安东尼奥很快把裹着马蹄的破布扯掉,准备翻身上马。我连恳求带威胁地想拽住他。

“先生,我是个穷光蛋,”他对我说道,“二百杜卡托不能白白放弃,何况还能给地方上除去一害。不过,您要当心:如果纳瓦罗醒了,他会抄起短铳,您就要留神了。我吗?我已经骑虎难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那家伙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我很生向导的气,同时也感到非常不安。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返回客店。唐何塞还在沉睡,大概正在极力补偿几天来东奔西走的疲惫和困倦。我只好用力把他摇醒。我永远忘不了他凶狠的眼神和扑向短铳的敏捷动作,幸亏我为了保险,已先把他的枪放在离他睡处稍远的地方。

“先生,”我对他说,“请原谅我把您叫醒,但我想冒昧地问您一句:如果一会儿看到五六个枪骑兵到这里来,您不会在乎吧?”

他“霍”地跳起,厉声喝问道:“这是谁告诉您的?”“警告只要准确,管它从何而来。”“您的向导把我出卖了,我饶不了他!他在哪儿?”“我不清楚……在马厩里吧,我想……但有人告诉我……”

“谁告诉您?……不可能是老婆子……”“我不认识的一个人……别多说了,您想还是不想等那些兵来?如果不想,就不要浪费时间,否则晚安,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好梦。”

“哦!您的向导!您的向导!我早就看出他……不过,我会找他算账的!……再见了,先生。您帮了我的忙,上帝会保佑您的。我其实并不完全像您想像的那样坏……是的,我还良知未泯,值得正人君子的怜悯……再见了,先生……我只抱憾不能报答您的恩情。”“如果您要报答我,唐何塞,那就请您答应我,不怀疑任何人,也不要心存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是给您在路上抽的。祝您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铳和褡裢,用我听不懂的土语跟老婆子说了几句话,然后直奔车棚。不大会儿,我便听见他在原野上飞驰了。

我回到条凳上躺下,但难以入眠。我反躬自问,究竟该不该把一个强盗,也许还是一个杀人犯从绞架上救下来,原因仅是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瓦伦西亚式炒饭?难道我没有出卖了我那位维护法律的向导了吗?我不是会给他招来罪犯的可怕报复吗?可是朋友之间必须要讲义气!……我对自己说:真是无知之见,强盗将来所犯的罪,我是要负责的呀……但是,这种难以理喻而发自内心的本能难道是无知之见吗?或许,在我当时复杂而微妙的处境下,怎么做都难免会感到后悔。我正为自己的行动是否符合道德规范而左思右想的时候,忽然看见出现了六个骑兵,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我迎上去,告诉他们,强盗已经逃走两个钟头了。老婆子在班长盘问下,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可她是个孤老太婆,压根儿就不敢冒生命的危险去告发他,还说他每次来这里,习惯上都是半夜就走。至于我,则必须走上十几公里,出示我的护照,当着一位法官的面签署一份声明,然后才能得到允许,继续我的考古研究。安东尼奥恨我,疑心是我使他轻易到手的二百杜卡托打了水漂。但我们在哥尔多巴还是客客气气地分了手。我尽量在我财力范围内给了他一大笔报酬。

……

我在哥尔多巴逗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说,多明我教会的图书馆里存有一份手稿,能向我提供一些关于古蒙达的有用的资料。慈祥的神甫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白天在他们的修道院里消磨,晚上则在城里溜达。在哥尔多巴,每当黄昏时分,瓜达基维尔河右岸总有一大群闲人。那儿可以闻到从一个自古以鞣革驰名的皮革厂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同时也可以欣赏到一道值得一看的“风景”。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一大群妇女聚集在河边高高的堤岸下。没有一个男人敢混杂其中。晚祷钟声一响,就说明天已经黑了。钟敲到最后一响,全体妇女便脱衣入水。于是一片欢声笑语,闹得沸反盈天。男人们的眼睛睁得滚圆,从堤岸高处欣赏这些浴女,力图看得清楚、再清楚,仔细、再仔细……无奈却什么也看不到。暗蓝的河水上,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形使有诗意的人浮想联翩,只要略微思索,就不难想像出狄安娜和仙女们沐浴的情景,而且不用担心会遭到与阿克泰翁相同的命运。——据说有一天,几个居心不良的流氓凑了点钱买通圣母院敲钟的人,叫他把法定的晚祷钟声提前二十分钟敲响。虽然天色还很亮,但瓜达基维尔河的仙女却毫不犹豫,她们信任晚祷钟声甚于信任太阳,心安理得地换上浴装,而这种装束总是最简单不过的。当时我没在场。我在的时候,敲钟的人偏偏不受贿赂,而且暮霭朦胧,只有猫才能分辨出年纪最大的卖橘子的老太婆和哥尔多巴最漂亮的女工,以及那些无聊的男人们所渴望看到的一切……可惜猫没有这方面的嗜好。

一天晚上,夜晚的大幕已经全部拉下,我在堤岸上凭栏吸烟,突然一个女人从通向河边的梯级上走上来,到我身旁坐下。鬓间插着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里散发出醉人的芬芳。她衣着朴素,甚至还非常寒酸,一身黑衣服,同大部分女工晚间穿的一样。有身份的女人只在早上才穿黑,晚上全是法国式打扮。那个浴女来到我身旁,故意把系在头上的纱巾轻轻滑落在肩上,借着微弱的星光,我发觉她很年轻,身材玲珑小巧,长着一双大眼睛。我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这是典型法国式的礼貌,赶紧对我说,她其实十分喜欢闻烟草的味道,如果有醇和的纸烟,她还能抽哩。我烟盒里恰好还有几根,赶紧递了过去。她真的拿了一根,一个小孩见状送来一根点着的绳子,她给了一个苏比,把烟燃着了。我们抽着烟,谈了很久,直到堤岸上只剩下我和那位美丽的浴女了。我想,请她到冷饮店吃点冰激淋大概还算得体。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可是在决定之前想先知道一下时间。于是我便把表一按,铃响了,她觉得很惊奇。“你们外国人发明的东西真高级!先生,您是哪国人?大概是英国人吧?”

“鄙人是法国人。您呢?是小姐还是夫人?您大概是哥尔多巴人吧?”

“不是。”“至少是安达卢西亚人。听您说话声音那么柔,我想是的。”

“如果您那么会听人的口音。您肯定能猜出我是什么人了。”

“我想您一定是耶稣国度里的人,离天堂仅有两步路远。”

“这个隐喻指安达卢西亚,是我从我的朋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那里学来的。”

“得了吧!天堂……这里的人都说,天堂不是为我们建造的。”

“那么,您难道是摩尔人,抑或……”我停住了,不敢说出犹太人这几个字。

“算了!算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波希米亚人。愿意让我给您算个卦吗?您是否听人提到过卡门小姐?那即是我。”

十五年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所以就算巫婆坐在身边,我也满不在乎。“好极了!”我心里想,“上星期,我跟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吃晚饭,今天就跟一个魔鬼的女仆吃冰激淋。出门在外,什么都应该见识见识。”我加深对她的认识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说起来惭愧,中学毕业以后,我曾经花了点功夫去研究巫术,有好几次还尝试驱神唤鬼。虽然后来早已放弃了这种研究,但心中对任何迷信的做法总还有些好奇。能够知道波希米亚人的魔法达到什么程度对于我实在是赏心悦目。

谈话间,我们走进了冷饮店,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桌子上用玻璃罩罩着一支蜡烛。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审视我面前这位吉卜赛姑娘。屋里那些喝冷饮的顾客看见我有这么一个美人做伴,感到十分惊讶和羡慕。

我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粹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她比我遇见过的她的同族妇女要漂亮百倍。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美,必得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必须对她能用得上十个形容词,而每一个形容词则必须适用于她身上的三个部分。例如,必须有三样黑:即眼睛、眼皮和睫毛;三样细:即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详见布朗托姆的作品。)我这位波希米亚姑娘当然不会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柔滑,颜色却很接近黄铜。眼角上挑,但非常好看;嘴唇稍厚,不过线条不错,露出一口比杏仁还白的牙齿。头发稍有些粗,但又长又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闪着蓝光。为了避免描写过于冗长琐碎使各位读者生厌,我可以总结地说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伴随着一个优点,对比之下,优点也许更为突出。那是一种异样而野性的美,一张脸初时使您惊讶,但却过目不忘。尤其是她的眼神,既淫荡又凶狠,除了她,我从未见过别人有这种眼神。波希米亚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这句谚语可谓观察入微。如果您没有闲暇去动物园研究狼眼,那就不妨观察一下您的猫捕麻雀时的眼神吧。

我觉得在咖啡店里算命简直叫人笑话。便要求到那位美丽的女巫家里去,她一口应允,但想再知道一下钟点,要求我把表再弄响一次。

“是真金做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着表问道。我们离开咖啡店时,夜色已经浓重,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我们跨过瓜达基维尔河大桥,一直来到城根尽头,在一所不算豪华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为我们开门的是个孩子。波希米亚姑娘用我听不懂的话对他说了几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曼尼或者奇波卡里,是吉卜赛人的语言。孩子听了即刻走开,把我们留在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屋子虽大,但只有一张小桌,两把凳子和一个木柜。对,还有一瓦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葱。

待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波希米亚姑娘从柜里取出一副看模样已经玩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了的四脚蛇和另外几件法器,然后吩咐我用一个钱币在自己左手划十字。接着便开始做法。她的种种预言不必为各位细表,从她做法的架势看,显然对此道很是熟练。

可惜刚开始不久便有人来捣乱。门砰地打开了,一个身裹棕色斗篷只露出眼睛的男人走进房间,很不客气地对波希米亚姑娘大声斥责。我虽不明白他说什么,但听他的声调知道他特别恼火。吉卜赛姑娘看见他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只是迎上去,用刚才她在我面前说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连珠炮般说了几句。我只听懂她重复了好几次的“外国佬”这个字眼,知道那是波希米亚人对所有异族人的统称。我猜想准是在谈我,看情形非有麻烦不可,便悄悄抄起凳脚,打算瞅准时机往那位危险人物的头上砸去。不料他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姑娘,径直向我走来,接着,又退后了一步,说道:

“噢,先生,原来是您!”我也仔细地看了看他,认出了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这时候,我真有些后悔当时没让人把他捉去吊死。

“啊,老兄,是您!”我竭力装出坦然的样子,大笑着说道,“小姐正给我算卦,您来倒打断了。”

“老毛病!非叫她改不可。”他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句话,同时用凶狠的目光看着那姑娘。

波希米亚姑娘继续用自己的语言和他说话,而且越说越激动,两眼充血,闪着凶光,脸也气歪了,还不住地跺脚,看样子,似乎在强迫他干什么事,而他却显得很踌躇。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看出端倪,因为她一再用她的纤手在脖子下很快地抹来抹去。我相信大概是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而我怀疑这个被割的人大概就是我。虽然她滔滔不绝地说,但唐何塞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三句。于是,波希米亚姑娘非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腿坐下,挑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吃起来。

唐何塞挽起我的胳臂,打开门,把我送到街上。我们两人都默不作声,走了大约二百步。然后,他伸出手,说道:

“一直往前走不拐弯就是大桥了。”说完,他即转过身去,很快走远了。我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店。最糟的是,脱衣时突然发现表不见了。

出于种种考虑,我第二天没有去索要我的表,也没有要求市长差人给我找回来。我终结了对多明我教堂那份手稿的研究工作,启程去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漫游了好几个月之后,打算返回马德里,这样就必须再次经过哥尔多巴。我并不打算久留,因为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基维尔河边的浴女,我已经心生反感。可是,有几个朋友要看,又有几件别人托付的事情要办,我不得不在这个回教诸王的古都至少逗留三四天。

我又去多明我教堂,一位对我研究蒙达遗址一直颇感兴趣的神甫立刻伸出双臂迎上来,高声说道:

“感谢上帝!欢迎您,亲爱的朋友。我们都以为您死了呢。我告诉您,为了超度您的亡魂,我念了好多回天主经和圣母经,当然我并不后悔。这么说,您没有被谋杀,因为我们知道,您的东西被人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