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颇感惊讶,只得留在原地不动。大家坐定以后,她转过身子,用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看沙托福尔,要他对刚才那个谜作出解答。可沙托福尔纹丝不动,梗着脖子,咬紧嘴唇,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朱莉仔细一想,觉得沙托福尔的建议别有用心。认为他是想在演出进行时继续低声和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如果她坐在前面,他就不便这样做了。她转过头来再看看大堂,发觉好几个女人的望远镜都对着她的包厢。不过,凡是有新面孔出现往往总是会这样的。大家又是窃窃私语,又是微笑,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歌剧院里,人们总是少见多怪!
那位陌生女人俯身细看朱莉那束花,然后嫣然一笑,说道:“夫人,您这束花真漂亮!我相信在这种季节,这束花的价格肯定很贵,至少要十个法郎。是别人送给您的礼物对吗?因为我知道有身份的女人是从不自己掏钱买花的。”
朱莉瞪大了眼睛,真是未曾料想身旁这个女人竟然这么土气。“公爵,”那位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未送过花给我。”沙维尼闻言,像听到了一道命令,立即向门口跑去,公爵想拦住他,那女人也想阻止他,因为她已经不想要花了。朱莉和沙托福尔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说:谢谢您,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但她依然没有猜对。
在整个演出过程中,戴羽毛的夫人用手指轻轻打拍子,却都打错了,她对音乐的谈论也是信口胡诌。她询问朱莉的连衣裙、首饰和马匹值多少钱。这样庸俗的举止仪态,朱莉简直没领教过,因此她得出结论,这个陌生女人肯定是刚从下布列塔尼来,是公爵的一个亲戚。这时沙维尼回来了,手里拿着很大一束花,比他妻子那束好看多了。于是,大家又是称赞,又是感谢,又是道歉,没完没了。
“沙维尼先生,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个极可能是来自外省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段话以后说道,“为了证明这一点,像波蒂埃说的那样,‘您就提醒我向您许诺些什么呢。’说真的,我答应过给公爵绣一个钱包,等我绣好以后,一定给您也绣一个。”
最后,歌剧总算谢幕了。朱莉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坐在这位古怪的夫人身边觉得很别扭。公爵把胳臂伸给朱莉,而沙维尼则挽着那位夫人。沙托福尔神色阴郁,一肚子不痛快,走在朱莉后面,无可奈何地与碰到的熟人打招呼。
几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朱莉以前曾见过她们。一名青年男子冷笑着跟她们低声说了句话,她们立即回过头来,异常好奇地打量沙维尼和他的妻子。其中一个女人嚷道:“这怎么可能呢?”
公爵的马车来了,他向沙维尼夫人躬身,再一次感谢夫人对他的热情款待。而沙维尼则把那位陌生的夫人一直送到公爵的车旁。剩下朱莉和沙托福尔单独在一起。
“这个女人是谁?”朱莉问道。“我不应当告诉您……因为这太不寻常了。”
“怎么?”
“不过,所有认识您的人不久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沙维尼……我真没料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吧,看上帝份上!这个女人是谁?”
这时沙维尼回来了。沙托福尔低声回答道:“H 公爵的情妇梅兰尼·R 夫人。”
“我的上帝!”朱莉愕然地看着沙托福尔,失声叫了起来,“这不可能!”
沙托福尔耸了耸肩膀,送她上马车时又补充道:“咱们在楼梯上碰到的夫人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对公爵来说,这个女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类人。他需要照顾,需要体贴……你相信吗?这女人甚至还有丈夫哩。”
“亲爱的,”沙维尼满心欢喜地说道,“不需要我送你回家了吧。晚安。我去公爵家吃夜宵去。”
朱莉没有回答。“沙托福尔,”沙维尼继续说道,“你愿意同我一起到公爵家去吗?他们刚告诉我,也邀请你了。他们注意到你,也很喜欢你,好小子!”
沙托福尔冷冷地谢绝了。他向沙维尼夫人施礼告别。马车启程时,沙维尼夫人气得直咬自己的手帕。
“喂,亲爱的,”沙维尼说道,“至少你该用你的马车把我送到那位郡主门口吧。”
“好的,”沙托福尔快活地回答道,“对了,你夫人终于已经知晓刚才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女人是谁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
“没错,而且你刚才那样做很不应该。”
“得了吧!她举止大方,而且大家还不太了解她。公爵去哪儿都领着她,视她为宝物。”
六
沙维尼夫人一夜都没睡好。她丈夫在歌剧院行为失当已到了无以复加和无可容忍的地步。对她来说,似乎即刻就要提出分居了。第二天她非跟他谈谈不可,叫他知道,她再也不想同一个令她丢尽面子的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了。可她又怕和他谈。她从来就未跟丈夫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直到那时,她也只是用赌气来排解心中的不满,而沙维尼对此则毫不在乎。因为既然他已经给了妻子绝对的自由,就根本没想到妻子会在必要的时候不投桃报李,用同样的宽容来报答他。沙维尼夫人尤为担心的是,自己在谈话中会忍不住哭起来,使沙维尼误以为她落泪是爱情受到伤害的缘故。此时她非常惋惜母亲不在身边,否则一定会替她好好地出个主意,甚至自告奋勇地去宣布女儿提出的分居决定。她思前想后,进退维谷。当她朦胧入睡时,已经打定主意去问一位她早在青年时代就结识的女友,请她认真参谋一下看自己该怎样对待沙维尼。
她一怒之下,不禁将她的丈夫和沙托福尔作了一个对比。前者的粗暴无礼越发显得后者的文雅体贴。她私心窃喜却又不无愧怍地承认,心上人比丈夫更关心和珍视自己的名誉。这种思想作风上的比较使她不由自主地发现,沙托福尔温文尔雅,而沙维尼则显得俗不可耐。她亲眼看见她丈夫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媚气十足地在H 公爵的情妇身旁大献殷勤,而沙托福尔则比往日更为彬彬有礼,仿佛想竭力维护她丈夫可能使她失掉的尊严。总之,人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免会想得太远,所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寡妇,但现在尚年轻,还有钱,完全能够通过合法途径把爱情献给那位对她一往情深的青年骑兵队长。一次失败的尝试并不能就此断定结婚就是不好。况且,假如沙托福尔是真心实意的话……想到这里她脸红了,不敢再往下想,并决定今后在与他的交往中要尽量克制。
她醒来后头痛得挺厉害,昨天打算作一次决定性谈话的想法早已忘诸脑后。她不愿下楼吃早饭,害怕会碰见她丈夫,便叫人把早茶端到房间里来,还让人备车,想去兰贝尔夫人家,征询这位朋友的意见。此时这位夫人正在P 地的乡间别墅。
她边吃早饭边翻开报纸。眏入她眼帘的第一条新闻是这样写的:“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一等秘书达西先生前天携带函件返抵巴黎。该青年外交官到后旋即与外交部长阁下长谈。”
“啊!达西回到了巴黎!”她不禁叫了起来,“我真想再见见他。他是否变得非常拘谨了呢?——‘青年外交官’!达西,青年外交官!”对着“青年外交官”这几个字,她不由地纵声笑了起来。
这位达西以前经常参加吕桑夫人举行的晚会。那时他不过是法国外交部的一名随员。朱莉结婚前不久,他就离开了巴黎,此后朱莉就再也没看到过他。只知道他到过世界很多地方而且官运亨通。
她手里的报纸还未看完,她丈夫就走了进来,而且情绪颇佳。一看见他,朱莉便站起来想走出去。可是要去梳妆室必得在他身边经过,因此只得站在原来的地方,但心情格外激动,按在茶几上的手使瓷器茶具也发出颤抖的声响。
“亲爱的,”沙维尼说道,“我要出去几天,特来向你告别。我要到H 公爵那里狩猎。并且还要告诉你,公爵对你前天晚上的款待十分满意。——我的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他允诺尽早把我推荐给王上。”
朱莉听着,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这是公爵欠你的情……”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对一个为了取悦主子的情妇而不惜以最无耻的方法损害自己妻子名誉的人,公爵理应这样待你。”
随后,她强抑怒火,迈着庄严的步伐穿过卧室,走进梳妆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沙维尼满面羞惭地低头无语。“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他心里想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他这个人没有为一种不愉快的想法而难于自拔的习惯,所以,他一转身,从糖罐里取出一颗糖塞进嘴里,对刚刚走进来的女仆喊道:
“告诉我妻子,我须在H 公爵家住四五天,我会派人为她送野味来的。”
说完便走了出去,心里只想着他要猎杀的野鸡和狍子。
七
朱莉怀着对丈夫的满腔怒火动身前往P 地,但这一次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目的。她丈夫到H 公爵的别墅去时坐了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而给他妻子留下的却是另一辆需要修理的马车。
在路上,沙维尼夫人准备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兰贝尔夫人。一个人若是能够淋漓尽致地将一件不痛快的事告诉别人,心里会在一定程度上感到轻松,她完全清楚这一点,故尔,尽管烦恼,她还是努力想给自己的叙述找几句开场白,时而想这样说,时而又想那样说。结果,反而使她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更清晰地来看待丈夫的粗鄙言行,因而对丈夫也越来越反感。
谁都知道,从巴黎到P 地有十六公里以上的行程。但无论沙维尼夫人对丈夫的怨如何一言难尽,对丈夫的恼恨又如何铭心刻骨,总不能在长达十六公里的路上翻来覆去地只想这件事。人类的思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时常能把欢快的景象和痛苦的感觉联系起来,因此,随她丈夫的错误在她心里引起的强烈怨恨而来的是一段甜蜜而略带哀伤的回忆。
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路人无忧无虑的面容,无形当中化解了她满腔的怨气。使她不由地想起童年的景象以及与同龄的年轻女友结伴郊游的美好时光。眼前又出现了女子寄宿学校那些天真烂漫的同学,仿佛又与她们一同游戏,一同吃饭。从自身的角度去理解偶然听到的“大姐姐们”神秘的隐私,想到那时候无数细微的一举一动很早便露出女人风流的本性,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接着她又回想起初次涉足社交界的情形。仿佛又看见自己从寄宿学校毕业那年在最豪华的舞会上翩翩起舞。至于其他舞会,却全都不记得了。人的厌倦心理往往来得很快,但这些舞会却使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当年我真傻!”她心里想道,“怎么没能一眼就看出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呢?”结婚前一个月,那个俗不可耐的沙维尼作为未婚夫口无遮拦地对她说过的一切无聊至极、平庸乏味的话都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同时,她还不禁想起自己那些众多的追求者。他们因她的结婚而感到惆怅,但不到几个月便各自结了婚或寻到了其他的安慰。“假如我跟了另外一个人能幸福吗?”她心里自问道,“A 肯定是个蠢才,但他不伤人,现在阿梅丽能够随意支配他。和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总不会是一件坏事。——B 有好几个情妇,他妻子很贤淑,只是暗自伤心。不过,B 对她倒是十分关心体贴,而……丈夫若是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年轻的伯爵C 经常研读政治小册子,挖空心思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好的议员,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但这些人全都令人讨厌,又丑又笨……”就这样,她将少女时代所认识的年轻人逐个回忆的时候,达西的名字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以前在吕桑夫人的社交圈子里,达西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就是说,大家都知道……做母亲的都知道,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对她们的女儿有非分之想。而对做女儿的来说,达西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们回眸一顾。此外,他是有名的正人君子,有些愤世嫉俗,善于嘲讽,并为此颇为自鸣得意,在所有人之中是惟一瞧不起其他年轻人,觉得他们既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男子。即使他低声跟一位姑娘谈话,做母亲的也并不担心,因为她们的女儿笑声朗朗,而那些有着漂亮牙齿的姑娘们的母亲甚至说,达西先生非常讨人喜欢。
朱莉和达西由于趣味相投而且彼此都害怕对方挖苦别人的本领,故而物以类聚。经过几番舌剑唇枪之后,终于握手言和,订立了攻守同盟,双方惺惺相惜,总是团结一致,共同对付他们所认识的人。
一天晚上,大家请朱莉唱一支曲子。她知道自己嗓子不错,便向钢琴走去。在唱歌以前,她颇为骄傲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女士,似乎想向她们挑战。但是那个晚上,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运气不好,她竟然大失水准。平时如此优美的歌喉刚吐出第一个音符便走了调。朱莉一下子蒙了,唱得颠三倒四,所有段落都没能接上,总之,很明显地失败了。可怜的朱莉满脸惊惶,盈盈欲涕地离开了钢琴。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不由偷眼看了看女伴们因她当众出丑而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连在场的男人似乎也露出难以强忍嘲讽的微笑。她又羞又恼地垂下眼睛,好一阵子不敢抬起。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而当她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到的第一张友善的面孔即是达西。达西面色苍白,眼含着泪水,仿佛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上比她本人还更难受。“他爱我,”朱莉心里想道,“他的确爱我。”那天夜里,她几乎彻夜未眠,闭眼便想起达西那张愁苦的脸。一连两天,她只想着达西,想着达西深藏在心底的对自己的情爱。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了眉目,然而吕桑夫人忽然收到达西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三个缩写字母:P.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