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好人(1)

一、莫里哀先生

1815年,查理·佛朗沙·卞福汝·莫里哀先生依然是迪涅的主教。这个时候他已七十五六岁高龄。从1806年起,他一直工作在这一岗位上。

莫里哀先生是艾克斯法院的一名参议的儿子。据说,莫里哀的父亲为了要儿子承袭他的这个贵族职位,早在莫里哀18岁左右的时候,就依据当时社会的习俗给他举行了婚礼。

1804年,莫里哀先生担任了百利尼奥尔的本堂神甫。那个时候他已经很老了,深居简出,过着索然无味的生活。

在拿破仑皇帝加冕的前夕,莫里哀先生为了本教区一件小事去了巴黎一趟。一天,莫里哀先生裹在一群显要人物之中恳请费什红衣主教的会见。这天,皇帝来看他的舅父费什主教。正在前厅候见主教的莫里哀,正赶上皇上打这儿走过。拿破仑发现这位老人正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于是突然转过身来问:

“那位瞧着我的老者是谁?”“陛下,”莫里哀先生道,“您在看一位老人,而我,在看一位伟人,咱们彼此扯平了。”当天晚上,皇帝向红衣主教查询了这位本堂神甫的姓名。不久之后,莫里哀先生就被任命为迪涅主教,他为这一任命颇感吃惊。

莫里哀先生感到来到一个爱传闲话的人多,而思考问题的人少的小城,真是够受的。他是主教,所以他得比别人更能忍受这一切。

现在,在莫里哀供职迪涅九年之后,没有人再提到那些闲言碎语,甚至连想也不再去想它们。

当初,莫里哀到迪涅的时候有个老姑娘陪伴着。她就是比他小10岁的妹妹巴迪斯婷。

他们还有一个佣人,一个与巴迪斯婷同龄的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现在,玛格丽特做了“司铎先生的女仆”,因此,她有了双重头衔:姑娘的女仆和主教的管家。

玛格丽特大娘矮小、白胖、臃肿,终日气喘吁吁,显得忙碌不定。这副喘气的样子是她气喘病的一个征兆。

莫里哀先生到任之后,人们按照律令所规定的主教列于元帅之后的礼仪,安排他住进了主教大院。市长和议长先去拜访了他。之后,他回访了将军和省长。

二、卞福汝主教莫里哀

迪涅的主教院是一座宽敞雄伟、用石料建成的大厦。这是一座华贵的府第:主教私邸,宽敞的院子,具有佛罗伦萨古代风格的穹隆的回廊,大大小小的客厅,鳞次栉比的各式房间,树木苍翠的园子。楼下是和院子里的花园相对的游廊式长厅。

然而,主教院隔壁的那座医院却显出一副狭小简陋的模样:二层楼房,之前有个小小的花园。

主教到任后三天参观了这所医院。之后,他把医院院长请到了家里。

“院长先生,”他说,“医院现在有多少病人?”“26个。”

“和我数过的一样。”主教说。“那些病床,”院长又说,“一张紧挨着一张,靠的太近了。”

“是的,我也看到了。”“病房太小,空气很不新鲜。”“嗯,是的。”

“还有,即使能透些阳光进来,那个园子也太小了点。”

“你说的没错。”“这几年一到传染病肆虐的时候,百来个病人,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办。”“那正是我所想到的。”

“没办法,我的主教,”院长说,“除了将就我们没有办法。”

主教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向院长。“先生,”主教说,“您以为,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大厅能容纳多少床位?”“主教的大厅?”院长问。

“这里足够容纳20张病床!”主教自言自语,随后又提高音调,“瞧,院长先生,你们26个病人住在五六间小屋子里,而我们这儿只有三个人,却有60个人的地方。这不公平,我跟您说。您来住我的房子,我去住您的。我们调换一下。”

第二天,26个病人便迁入主教府,主教则住进了医院的房子。

莫里哀先生没有任何财产。他的妹妹每年可以领到500法郎的养老金,刚刚够她的生活。莫里哀先生作为主教,可以从政府领得15000法郎的薪俸。在搬进医院去的当天,莫里哀又把他的薪俸分作以下用途:

我的薪俸分配单教士培养所津贴1500利弗

传教会津贴100利弗

孟迪第圣腊匝禄会众修士津贴100利弗

巴黎外方传教会津贴200利弗

圣灵会津贴150利弗

圣地宗教团体津贴100利弗

各慈幼会津贴300利弗

阿尔勒慈幼会补助费50利弗

改善监狱用费400利弗

囚犯抚慰及救济事业费500利弗

赎免因债入狱的家长费1000利弗

补助本教区学校贫寒教师津贴2000利弗

捐助上阿尔卑斯省义仓100利弗

迪涅、玛诺斯克、锡斯特龙等地妇女联合会,贫寒女孩义务教育费1500利弗

穷人救济费6000利弗

本人用费1000利弗

共计15000利弗

在担任迪涅主教期间,莫里哀先生一直沿用这个分配办法。

巴迪斯婷姑娘从来没有表示过她的异议。莫里哀先生是哥哥,也是她的主教,是她人世间的朋友,也是她宗教中的上司。她爱他,并且极其单纯地敬服他。他说话,她洗耳恭听;他行动,她追随伺候。但是那位女仆玛格丽特大娘,对这样的分配却有些不满。主教只给自己留下1000利弗,和巴迪斯婷姑娘的养老金加起来,每年1500法郎就是两个老人的全部生活费用。当别的教士来到迪涅的时候,主教先生还是有办法招待他们的。那便是靠玛格丽特大娘极端的节俭和巴迪斯婷姑娘的精打细算,才可以勉强应付招待客人之需。在迪涅住了大约三个月之后,有一天主教说:“这样继续下去,我真有些维持不了了!”“那当然!”玛格丽特大娘说,“主教大人连省里应该给的那笔城区车马费和教区巡视费都不要。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

“嗯!”主教说,“我打算去要这笔钱。”主教提出了申请。不久,省务委员会决定每年用“主教先生的轿车、邮车和教务巡视津贴”的名义拨给他3000法郎。这让当地绅士们感到不满。有一位上议院议员,抓住这一机会,写了一封这样怨气冲天的密函呈送宗教大臣皮戈·德·普雷阿麦内先生:

在一个人不到4000的小城里,这笔津贴有什么用处?这号巡视有没有必要?其次,在这样的山区,路都没有,邮车怎样走?神甫全都是一路货色,又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在刚到任的时候,还像个善良的教徒,现在却非坐轿车和邮车不行,非享受从前那些主教所享受的奢侈品不可!咳!这些臭神甫!伯爵先生,假如皇上不替我们肃清这些吃教的坏家伙,一切事情都不会好。打倒教皇!(当时正和罗马发生摩擦)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但这事却让玛格丽特大娘很高兴。“好了!”她对巴迪斯婷姑娘说,“开始的时候,主教只顾别人,现在,他也得想到自己了。这3000法郎归我们了。”

当晚,主教写了一张单子交给妹妹:

车马费及巡视津贴为医院的病人做肉汤1500利弗

艾克斯慈幼会津贴250利弗

德拉吉尼昂慈幼会津贴250利弗

救济被遗弃孩子500利弗

救济孤儿500利弗

共计3000利弗

以上就是莫里哀先生新得到的3000法郎的预算表。

过了不久,捐款源源而来。富有的人和贫穷的人都找上门来,贫穷者前来申请得到富有者留下的捐赠。不到一年的工夫,主教就成了慈善捐款的管理者和需要救济人员的援助者。他手中有大笔的款项可以支配。但是主教本人丝毫没有改变原来的生活状况,除去生活必需品外,他没有任何奢望。

但是我们必须得承认就算这样,在莫里哀主教这里,所有的钱都早已入不敷出了,就像旱地上的水一样;他收进了钱,却永远没有余款;于是,他开始在自己身上打起主意来。

按照惯例,主教们要把自己的教名全部写在他们的布告和公函上。当地的穷人在莫里哀主教的几个名字中,挑选了对他们具有真义的一个,称他为卞福汝主教。主教本人对这个称呼似乎甚为满意。

“我喜欢这个名称,”他说,“称卞福汝比称主教大人好得多”。

三、好主教和苦教区

主教先生的马车变卖成了救济款。但他没有停止巡回视察的工作。迪涅教区平原少、山地多,是个苦地方。这里分32个司铎区,41个监牧区,285个分区。但主教先生却能把这些地区完全跑遍。假如离得不远,他就步行;平原上,他坐小马车;山地里,就骑骡子。

巡视的时候,他跟人谈起话来总是心平气和。很少说教,举的也是平易近人的例子,而且从来不把品德的修养弄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跟乡里的居民讲话的时候,他举的例子都是左邻右舍发生的事。遇到对穷人刻薄的情况,他就会说:“看人家布里昂松那里的人,他们对寡妇和孤儿特别好。大家帮他们收割草场上的草料,结果,他们的草料比正常人割得还早三天哩!不管是谁,房子不能住了,人们会不计报酬地帮他们翻盖新的。整整100年过去了,那里连一桩凶杀案都没有发生过。”

当来到斤斤计较利润和收获物的村子,他便说:“你们瞧瞧昂布伦地方的人吧。万一有谁儿子在服兵役,女孩子又在城里做事,而自己正赶上生病不能干活儿,那么,收割的时节本堂神甫就会告诉大家这一切。等到礼拜日,公祷一结束,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去帮这家收割,七手八脚替他把麦秸和麦粒搬进谷仓。”当碰上有些家庭因分配银钱和遗产出现了纠纷的时候,他便说:“你们看看德富宜山区的人。那是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当有谁家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们就把家产留给姑娘们,各自到他乡谋生。”有的地方缺乏教师,他就说:“你们知道格拉谷那地方的人怎样处理这种事情吗?他们村子很小,十多户人家,肯定没有能力经常供养一名教师。于是他们全谷共同聘了几名教师,巡回教学。这里教八天,那里教十天。我在集市上就碰到过很多这样的教师,帽带上插着鹅毛笔的人就是他们。只教读书的一管笔;教读又教算的两管笔,教读算又教拉丁文的三管笔。一个人没有文化是十分可耻的!让我们向格拉谷的居民学习吧。”

四、言行一致

有一次,他接到本乡一个贵人的讣告。死者生前的各种荣衔都被铺排在一大张纸上,这张纸上还开列了他所有一切亲属的各种封建的和贵族的尊称。看了那冗长的讣告,主教叫起来:“这死人的脊骨实在太结实啦!他背上的担子这么重还撑得住。这是一副多么显赫的头衔担子呀!”

一有机会,他总爱讲一些温和又饱含着严肃的意义的讥讽言辞。有一次过封斋节,有个年轻的助理主教来到迪涅,在天主堂里讲道。关于“慈善”的问题,被他讲得甚为生动。他说富人如果不向穷人伸出援助之手,死后一定会坠入阴森可怕的地狱;而假如富人肯做善事,那么他死后一定会升入美妙的天堂。有个叫热博兰的商人听了他的讲道后,行为“改变”了许多。热博兰是个投机商,平时喜欢放高利贷,曾经在织造棉布、哔叽、毛布和制作高呢帽的生意中赚了50万。以前,他从未帮助过任何穷人。这回每逢星期日,他总向天主堂大门口乞讨的几个老婆婆丢一个苏,让她们六个人去分。有一天,主教碰见了他行这件善事,于是,主教笑嘻嘻地对妹妹说:“瞧!热博兰先生又在那儿买他那一个苏的天堂了。”

对于慈善事业,他碰了壁也不会退缩,而且还能想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来达到目的。一次,他到城里某家人的客厅里为穷人募捐。在座的有一个年老的名叫桑特喜的侯爵,他很富有,却很吝啬。主教走到他面前,推推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得替我捐上几文。”侯爵听罢转过脸去,干脆回答说:“我的主教,我本人还是穷人哩。”

“那就把他们交给我。”主教的话不容置疑。一天,主教在天主堂里布道:

“我极为敬爱的兄弟们,在法国的农村,有132万所房子只有三个洞口;有181.7万所房子只有两个洞口,就是门和窗;只有一个洞口,那就是门的棚子有34.6万个。事情被搞到这般地步,都是因为存在那种所谓门窗税,上帝把空气给了人,法律却拿空气做起买卖来!我不是在诋毁法律,我是在颂扬上帝。我的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出生在南方,掌握南方的各种方言轻而易举。他会讲朗格多克省的方言,会讲阿尔卑斯省的方言,会讲多菲内省的方言,他用语言的亲近赢得了大家发自内心的信任,这也让他与各种人物的接触大大方便。在茅屋里,在山中,他用最俚俗的方言去说明最伟大的事理。他能说各种方言,也能与各种人沟通。不管对什么样的人,他都一视同仁。

他从不轻率地判断任何一件事。他常常笑嘻嘻地形容自己是个回头浪子。他大力宣传一种教义:“人的肉体又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们都受它的支配……”

“成为圣人,是一种例外;成为正直的人,才是人间的正道。你们尽管在歧路徘徊、失足、犯错误,但最后还是应当做个正直的人……只有天使才敢梦想不犯错误。而人呢,只能尽量少犯错误;错误就像地心引力,尘世的一切都免不了犯错误。”

看见大家动怒,他就笑着劝解说:“假面具被揭穿因而急于申明和掩饰,就是我们大家常犯的罪过。”

他总是对于人类社会压迫下的妇女和穷人显得很宽厚。他说:“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统统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