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崔钧毅是天亮之前离开三余的。天还没亮,崔钧毅已经到了吕四港,并且乘上了第一班去上海的船。

那个老人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在三余出现。声音从老人的牙齿缝里出来,是那样尖利,似乎要戳穿崔钧毅的耳膜。崔钧毅对着老人发呆,什么话也说不出。那个可能成为崔钧毅岳父的人,那个试图把女儿嫁给崔钧毅的人,终于对他失望了,他要崔钧毅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你现在就走吧!”这次,老人语调平和了。崔钧毅想,老人是对的,凭什么把女儿交给他呢?他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本来这些还好说,谁活不是一辈子,风光是一辈子,贫贱也是一辈子,他不期求女儿将来大富大贵,可是,崔钧毅不应该不安分,老人看透了他,看见了他心里的狼,老人就再也不能把女儿给他了,他不会在三余呆下去的,总有一天他会像狼一样跑掉,头也不回,“倒不是说他拿了你的钱,而是他看不起三余啊!”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让他滚。

“好吧!我滚,可是,我没有骗她的钱,我只是拿了她的钱投资股市,我只是投资失败,我将来一定会还给她的!”

“你不用还了!要说债,你欠的哪里是钱?你欠的是人命!”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开往上海的船上,那个瞎子拽住崔钧毅,崔钧毅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神亮了一下:“你命犯天煞,不会有好报!”瞎子说得恶狠狠的,手在用力,指甲掐到崔钧毅的肉里了。崔钧毅疼了,非常疼,但他说不出话,这个瞎子为什么要抓住他呢?他真的能明断天机么?崔钧毅不相信。也许瞎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只是想从他什么弄点钱吧?如果是这样,我不会给你一分一厘。

但是,崔钧毅没有动,他动弹不得,就让他那么掐着,等着他眼神里的亮暗下去,慢慢松了手,然后走开,他的步子那么大,身段那么灵活地消失在铁栏杆的尽头,竟然不像一个盲人。他把他的诅咒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消失了。

他没有要钱,就消失了,这让崔钧毅突然见更加难受,离开三余是命运的安排么?他这么多年,在三余,最后得到的就只有这个诅咒么?

江风一吹,崔钧毅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处境叫离乡背井。离开故乡了,就这么简单。即使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兄长,崔钧毅爱的人,崔钧毅所有认识的人,崔钧毅所有的记忆,崔钧毅在那里用掉了的童年、少年,但在崔钧毅25岁的时候,崔钧毅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它,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刚刚得到的诅咒。

崔钧毅爱江北,那些交错的河流、河流里鱼,油菜花灿烂的田野,还有田野里栖息着的祖先们的魂灵,那些魂灵就住在麦地里,那些刻着名字的石碑底下,崔钧毅每年去看他们,开始是祖父带崔钧毅去,他牵着崔钧毅的手,在麦地里走,一个一个名字,一块一块石碑地看,他念给崔钧毅听,后来祖父也走到了那些石碑和名字里去了,然后是父亲带崔钧毅去,崔钧毅知道,父亲和崔钧毅,有一天也会走到这些石碑和名字里去,崔钧毅们将永远在一起,相比起来,崔钧毅们在地上的家只是临时住所,而这里的家,却是永久的,崔钧毅们无论在地上住多久,都要回到这里。

崔钧毅不能没有他们,他们在地下看着崔钧毅,看着崔钧毅出生、长大、衰老,没有他们看着,崔钧毅就长不大,也老不了,不能在老中得到平静的内心,不能安详地死去,不能死在地上。

但是,现在,崔钧毅离开了。

六点的时候,船开进吴淞口,夕阳在灰暗的江面上留下一些巨大的倒映,逆光中,远处一些柳树歪歪斜斜,在没有风的黄昏,它们的摇摆显得非常奇异。

这一年的上海,非常热,热得江面上到处是氤氲的水蒸汽。

多年来,那个热着的黄昏的江面构成了崔钧毅对上海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崔钧毅相信那个时刻,崔钧毅在吴淞口看到的那些柳树,那些夏天的黄昏中静默着却无风而动的柳树和上海这个城市有着非常神秘的联系。想像中的上海应该是住在那些高楼大厦里的,不应该是一些柳树。在崔钧毅的故乡,此刻,也有柳树一排一排地排在夏天里,但它们是会唱歌的,知了在其中大声叫喊,唱出高亢激昂的调子来,风不会招惹这样的柳树,他们被一团热包围着,热气蒸腾着,它们似乎喜欢热,它们不会在热中无奈地忸怩摇摆。

河岸的两边有几艘破旧的军舰,军舰后面是灰色的水泥围墙,上海,上海,就在那些军舰的后面吧,上海,上海,就在那些灰色的水泥围墙后面吧。

没过几分钟,实在是太快了,“当”地一声,上海就到了,船上有人大声喊:上海到了,上海到了。有人挑着担子开始往外走。

是啊。上海就这样到了。

崔钧毅除了一只很小的手提包,没有什么行李,但他比那些有行李的人沉重。崔钧毅拖着自己随着人流走出满地水渍的码头,两边是低矮的铺面,有个小伙子,站在人流的中间,手里拿着卡片在分发,他的T恤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要住房吗?最便宜的?”说着,他把一张卡片塞进崔钧毅的手里,还郑重地在崔钧毅的手掌上按了一按。

“你们的旅馆在上海吗?我要去上海!”崔钧毅犹疑着说,崔钧毅想,他一定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果然,他没有听崔钧毅说话,崔钧毅离开他,一个人站到马路边,马路上的热浪迎面撞了过来。热浪中的人流,他们坐在汽车里,飞速地移动着,在人流的后面是那些拆了一半的楼房,黑魆魆的砖块裸露着,像老人的牙齿。上海多大了呢?大概90多吧。现在,崔钧毅在大街上首先看到了他的牙齿,它们空洞地张着,对着人流。

崔钧毅要去上海,住在上海,生活在上海。

“你这就对了,来上海一趟,不能住在码头上,这里哪是上海啊?你应该住到我们那里,我们那里才是上海。”的士司机一边擤鼻涕一边打方向盘,他打得太猛了,崔钧毅差点在后座上翻到,崔钧毅从后视镜里看看崔钧毅,问,“你是来上海出差?行李很少!”

崔钧毅说:“我来上海工作。”崔钧毅想说,我一件行李也不带,就是不想让自己和过去有联系,我是来找新生活的。

“哦!你们都觉得上海好,来了就不想走,你们把上海当什么?当钱包?”司机双手脱把,重新戴上手套。

“师傅,我上过大学,我不是来在这里拣钱包的,我要自己挣一只钱包。”崔钧毅说,崔钧毅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上海人,崔钧毅这个外乡人能说什么?崔钧毅不是来抢饭碗的,崔钧毅是来造饭碗的?其实,崔钧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崔钧毅身上只有1000来块,是他半年的工资加学期奖。

司机不耐烦地说,“那你到底去哪儿啊?看你样子挺正经的一个人,给你介绍一户人家住吧,你住旅馆,价格也太高啦,恐怕你住不上几天人家就要赶你走啦!”

司机把崔钧毅拉到乌鲁木齐路328弄,楼下的大门半开着,门把手上满是灰,司机一边提醒崔钧毅小心,一边自己却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原来,进门就是楼梯台阶,没亮灯,黑得根本看不清楚,崔钧毅跟着司机往楼上爬,爬了三层,楼梯真陡,崔钧毅没见过这么陡这么窄的楼梯,身子老是在墙上、扶手上磕碰。一路摸上来,感觉两只手上全是灰,灰吸了他的手汗,粘乎乎的。

崔钧毅不知道为什么,上海人不把楼道修得宽敞一点,又为什么不亮个灯。

“死人,带人来,也不说一声!”女主人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去,轻声对老宋埋怨。

进屋,崔钧毅才发现,屋里非常干净,和屋子外面的感觉完全两样。这是一个两居室加一个小厅的小户,他们所在的是一个过道式的厨房,小,一张桌子摆着,他们三个人就只能坐下来说话了,司机把崔钧毅介绍给女主人:“小伙子,你遇见张姨算是遇见好人了?你运气好,张姨正好要个房客!”

张姨穿着一件大花的短袖衫,下身是白色的裤子,看得出来,因为居家的缘故,里面并没有穿胸衣,温润的乳在红白相间的图案下晃着,浑圆的臀部不张不驰不藏不露,这是女人最好的年纪,一切都是成熟的,但是又不过熟,大城市的女人是丰满的,有大城市的白皙和优容,但又是利落、时髦的,绝没有拖沓的感觉。

崔钧毅没头脑地紧张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坐在那里,手上是刚刚从楼道上抹来的灰。张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这时司机说:“小伙子,260一个月,你就好好住着,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说着,司机转身对张姨说了声“我还要做生意去”,就走了。屋里留下张姨和崔钧毅两个人,崔钧毅更紧张了。

张姨仔细盘问起崔钧毅来,问崔钧毅家住哪里,为什么来上海,等等,崔钧毅一一答了,但是,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来上海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上海,张姨脸色就不好了:“看你长得不错,还是大学生,怎么就这么说话呢?”

崔钧毅说:“张姨,你就留下我吧,我身上有1000块,要是这钱花光了,我绝不赖着。”

张姨面露难色:“按理,付三压一,你得付我1000块。”

崔钧毅不知道怎么说服张姨,他抽出600块,放在桌上:“我先给你这些,您让我先住,那剩下的,我按月复利10%算给你,我挣了钱,立即还。”

张姨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老宋这人,做事儿就是不着道。”收了钱,起身把崔钧毅领进一间小屋。崔钧毅想,老宋,大概就是刚刚走了的那个司机吧。小屋,只有12、3个平方的样子,一张木床,一张小的桌子,崔钧毅站在床边,张姨就只能顶着他的膝盖和他说话了:“这以前是我小女儿的房间,现在,她上大学了,平时不回家,租出来,家里人气也旺一点。”

等张姨出去,崔钧毅关了门,躺下来,天花板很高,足有3米,上面装饰着西式石刻花纹,花纹的雕工很细致,看得出来,这楼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也许这间原来是大客厅的一部分,那么,外面的厨房呢?另一间呢?想着崔钧毅就有点想整个房子看一看,但是,一阵疲倦和哀伤让他在床上陷得更深了。他翻开报纸,看了几页,翻到广告,黄埔证券公司在招人,想到可以去看看。

又想到要是找不到工作,400块钱能支撑几天?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你们放心吧,这人不像是坏人。”像是老宋的声音。

“这可说不定,我们老师和她的孙女儿,最近被一个外地人杀了,这个外地人还是她老乡呢?我们老师还给过他很多帮助的。我妈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老宋,你怎么随便什么人都往家里领?”这是张姨在埋怨。

“我一个司机,哪里认识什么人呢?你要个房客,我看他正好要找房子,你就带来了?”老宋低声下气地解释。

“现在怎么办呢?阿梅一定要他走,我可开不了口,这会儿赶他走,他去哪儿啊?小伙子也怪可怜的,进去就没有出来过,也没看他吃饭去!”张姨说。

他们压低了声音,但是,这房子,隔音太差,崔钧毅还是听得真真切切。是不是他们故意说给崔钧毅听的呢?让崔钧毅自己知趣自己告辞呢?好像不是。想上一下厕所,但是,最后还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