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序

一部不朽的书和它所描绘的战争深渊

“也许是现在在世的最才华横溢的记者!”

这是马尔科姆·马格里奇(1903—1990)对本书作者瑞恩的赞誉。马格里奇是20世纪国际文化界最有影响的人士之一,是著名作家、记者,当过爱丁堡大学的校长。1973年,法国政府授予瑞恩荣誉勋位勋章时,马格里奇说了上述赞誉之辞。

科尼利厄斯·瑞恩(1920—1974)出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先是就读于爱尔兰公教兄弟会学校,后来又在爱尔兰音乐学院主修小提琴。顺便说一句,公教兄弟会学校是为贫穷的天主教徒子弟提供受教育机会的机构。

瑞恩虽然大学主修的是音乐,但他更有志于写作。所以1941年,21岁的时候,他便加入了伦敦的路透社。1943年,加入位于伦敦的《每日电讯报》,担任战地记者,而且亲自参加了战斗,与美军第八和第九航空部队一起执行了14次飞行轰炸任务,报道了D日登陆以及乔治·巴顿将军的美军第三集团军穿越法国和德国的挺进。欧战结束后,又被派往太平洋战区,开办了《每日电讯报》的日本分社。1946年又被派往耶路撒冷,担任《每日电讯报》中东分社的社长,同时还担任《时代》周刊和位于圣路易的《快邮报》的特约记者。所谓特约记者,也就是按篇幅取酬的记者。

1947年,瑞恩得到了一个职位,担任《时代》周刊的撰稿编辑,同时移民美国。1949年他离开《时代》周刊,在《新闻周刊》短期工作了一段时间,1950年担任《柯里尔》双周刊的副主编,同年与凯瑟琳·摩根结婚,并取得美国国籍。在《柯里尔》工作期间,瑞恩报道了美国的太空计划,并向美国公众介绍了沃纳·冯·布劳恩(1912—1977),从而获得了巨大声誉。冯·布劳恩是德国火箭设计师,战后移居美国,1958年1月主持发射了美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探险者1号”。

1956年,《柯里尔》停刊,瑞恩随即开始《最长的一天》的研究和写作。《最长的一天》于1959年出版,立即大获成功,并为他赢得国际声誉。1959年,他获得描写国外事务的最佳图书奖——克里斯托弗奖,1962年获得意大利的班加雷拉文学奖。《最长的一天》出版后,他立即加入《读者文摘》,继续新闻事业,同时又开始他的第二本关于二战的作品《最后一役》的研究与写作。《最后一役》于1965年出版。

1970年,他被诊断患有癌症,开始化疗。与此同时,他又开始了第三本二战作品《遥远的桥》的研究与写作。1973年,为了表彰他在新闻和历史写作领域所做出的贡献,他被授予法国荣誉勋位勋章。1974年,《遥远的桥》出版,俄亥俄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在为这最后一本书进行宣传的旅行当中,他再次住进医院。1974年11月23日不幸去世。

1974年,他才54岁,就英年早逝,令人扼腕。不过他的作品却为他赢得了不朽,人们将世世代代记住这位最为才华横溢的记者。而这绝非夸张。

瑞恩的三部关于二战的作品,按照写作出版时间的先后,依次为《最长的一天》(1959),《最后一役》(1965),《遥远的桥》(1974),但按照所反映的历史时间的顺序,则是《遥远的桥》次之,《最后一役》为第三。《最长的一天》描写的是霸王行动,也就是1944年6月6日的法国诺曼底登陆;《遥远的桥》描写的是1944年9月17日到26日,在荷兰的市场花园行动;《最后一役》则是1945年4月15日到5月10日之间对柏林的攻占。这三部作品被公认为二战文学的经典作品,以20种以上的语言在世界各地发行,具有全球性的影响。其中《最长的一天》和《遥远的桥》又被拍成电影,风靡全球,为人们所耳熟能详。

这三部作品,是历史文学作品,但首先是历史。写历史,首先就是要写出“信史”。

毋庸置疑,瑞恩才华横溢,早年的小提琴训练使他被赋予了乐音的精确性、优美的韵律感、敏锐的感受性和丰富的想象力。但写作纪实作品,他则是铭记着历史学鼻祖修昔底德的教诲,那就是“严格基于史实”。瑞恩就是要写得“无一字无出处”。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我自然无力给出完整的答案。不过首先我们应该记得,瑞恩是二战的亲历者。前面已经说过,他曾担任战地记者,与美军第八和第九航空部队一起执行了14次飞行轰炸任务,报道了D日登陆。他亲身参加过战斗,所以他笔下的作战场景,读来才如此令人感到身临其境。

具体到《最后一役》一书,我恳请读者拨冗读一下本书后面的“作者致谢”一节。总共有二千多人提供了信息,对七百多人进行了采访。作者既采访了艾森豪威尔、蒙哥马利等英美将领,也采访了科涅夫、崔可夫等苏联元帅,还采访了数量众多的德国将领,当然还有平民。这些采访绝非可有可无。作者特别提到,在为期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曾对德军名将戈特哈德·海因里齐进行了无数次的采访。如果没有海因里齐,这本书就写不出来,而这既非客套也非过谦。如果没有海因里齐,苏德两军的战斗就无法写得那么细腻逼真,也就无法让读者读得那么兴味盎然。

作者还搜集、研究了大量资料,有若干历史档案在本书中第一次被解密。所以在前面提到他的作品的时候,都使用了“研究与写作”一语。当然,我们还应该记得,瑞恩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记者,他以历史资料、目击者的叙述、个人的回忆为线索,编织成丰富多彩的画面,展现了战役更为广阔的场景。在创造出令人满意的“大画面”上,瑞恩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

如此写来,才让众多的同行和读者由衷感叹,《最后一役》是“一个罕见的成就……世世代代的人都将予以关注”。

瑞恩用“迦太基”一词来指称柏林,其中包含了他对历史的看法和对战争及其事件的理解。本书一开始就提到,柏林已经成为第二个迦太基。迦太基是古代最著名的城市之一,相传是由推罗的腓尼基人于公元前814年所建,屡遭战祸,最终于公元146年被罗马人彻底毁灭。作者在这里把柏林比作第二个迦太基,别有深意。柏林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战区的战火得以平息的最后一仗,是对希特勒第三帝国发起的最后攻势。柏林作为欧洲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首都,在这场战役中被摧毁了。今之柏林,犹古之迦太基,其结局令人叹息。

英语中有一个与迦太基有关的习语,叫“迦太基式和约”,也就是对战败一方条件苛刻的和平条约。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最后一年,第三帝国所有的领导人都知道大势已去,除希特勒之外的最重要的领导人有不少人想议和,有的也做出了试探,有的还想钻意识形态的空子向西方单方面投降。但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不得议和,只能投降;不能单方面投降,只能无条件投降。对德国来说,只有彻底的失败,别无其他出路。

何以如此?因为人人都要找德国人算账。19世纪德国出版商贝德克尔曾发行了“贝德克尔旅游指南”,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出现了“贝德克尔空袭”一语,指1942年德国对英国历史胜迹和文化名城的一系列轰炸,那是名副其实的按图索骥大轰炸。现在,盟军以柏林为目标,开始了复仇。美国人白天轰炸,英国皇家空军晚上轰炸。毁坏的建筑物密集的地区,是德国空军在伦敦炸毁区域的10倍,伤亡数字则是在轰炸伦敦中死亡和受重伤者的5倍。

复仇!是的,“胜利”之外,复仇是柏林之役的第二个反复响彻的主题。要复仇的有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老兵。1940年五六月间,被德军围困的英国远征军和其他盟国军队从这里撤往英国,实际上是被赶到海上去的,而没有能够撤离的英军则被全部消灭。要复仇的有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期是法兰西历史中十分灰暗的一页。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贝当将军,到了二战则无奈地向德军求和,当上傀儡政府元首并把法国拱手交给了德国人,这成了法国人耻辱和悲哀的心病。要复仇的还有被地狱般的集中营所深深震惊的盟军士兵……当然,最猛烈的复仇来自苏联的军队。他们的仇恨来自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地狱般的废墟,来自被焚毁的千百万苏联村庄的焦土,来自被德军杀死的父兄们的鲜血,来自惨遭凌辱的母亲和姐妹绝望的眼神……而这种巨大的仇恨将转变为一种可怕的力量。事实上,在柏林之役中,正是这种仇恨使一部分苏联士兵变得残暴和凶狠,并以复仇的名义,在柏林城内四处抢劫、杀人、强奸……

就连某些德国人——他们对德军在苏联国土的行径,以及第三帝国在集中营犯下的暴行略知一二——也自知罪孽深重,在劫难逃,深感迦太基被夷为平地的梦魇可能要在柏林身上成为现实了。

当然,毕竟是20世纪,人们到底理性多了,柏林虽然最终遭到了毁灭,但并没有被夷为平地。不过这种“迦太基式和约”的震撼力是无可估量的。失败越彻底,投降越无条件,后遗症也就越少。现在德国仍然在反思自己父辈的罪行,受到重创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现在叫警世教堂,供人们凭吊忏悔,这种认账的态度不可能与当年的彻底失败没有关系。

《最后一役》是对柏林战役的扣人心弦的报道,又是有关普通人的故事,是有关军人和平民的故事。作者瑞恩深入到军事和政治层面的内核,探讨了生存这个更为直接的问题。如作者所说,在二战中这个最血腥、最关键性的时刻,“吃饭已经变得比爱更重要,躲藏比战斗更有尊严,忍受比获得胜利在军事上更为正确”。

到这最后一役的时刻,希特勒的侵略政策已经给德意志民族带来了灭顶之灾。德意志民族本来是非常高雅体面的民族,曾经产生出号称“3B”的世界一流音乐家——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可是在柏林被围困之时,生存状况极其恶劣,有些细节无法细说,甚至一想起就令人反胃,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体面尊严可言?更有甚者,有的柏林人居然哄抢商店,为了生存,人们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我认为希特勒的最可恶之处,就在于他把全体人民拖入了战争的深渊。希特勒进行的是“总体战”,最后导致了德国总体的战败和总体的被占领,被瓜分。他罪孽深重,却要全体德国人民替他背十字架。

本来在入侵他国的时候,希特勒便推行“焦土政策”,现在德国战败,他又要在本土实施“焦土政策”,要求毁城,要求玉石俱焚,也就是要求民族的总体毁灭。所幸德国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的“焦土政策”最终在本土并没有彻底实施,否则人们将何以继续生存下去?

虽然柏林的陷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过战争的胜负,也只有在交手之后才能见分晓。就兵力而言,盟军有几个集团军群或者方面军,每个集团军群或者方面军都有几十万人马,而且动用了西方世界几乎所有的钢铁和弹药,德军也自是穷举国之力,血战到底,其战斗的惨烈程度,给双方带来的伤亡,自可想见。

在翻译《最后一役》的过程中,我不由得一再痛感,战争的最大伤亡者是平民,不能再有战争了。在60年后的今天,人们已经更为理性,不仅德国应该反省,而且参战各国都应该反省,整个人类都应该反省。

在翻译《最后一役》的过程中,感慨不时涌现,上述只不过略陈其一二而已,而且也未能尽意。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的空前浩劫,但其后的反思是人类在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后留给后人的珍贵遗产。

王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