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烟铁匠(2)

  • 单枕梦
  • 亮兄
  • 3891字
  • 2015-08-28 15:51:42

因为这个特点,有些不干净的东西错把铁匠铺当作了阴间的地狱,常常出现鬼魂走错门的现象。弱的鬼魂怕火,往往被火红的铁吸收,被凝固在铁具里。这样的铁往往成为废铁,怎么打都打不成农具的形状,只能丢掉。有的鬼魂很强大,不怕火焰和红铁,铁匠只好想办法将它哄走。

这次门口来的“人”跟铁匠以前遇见的不一样。这“人”身材太高,站在门外走不进来。铁匠只看到了它的身体,没看见它的头。它比门框要高出一大截,像踩着高跷的戏子一样。

铁匠见儿子躲起来了,便对那“人”说道:“你把头低下来就能进来了。”

那“人”果然低下头钻了进来。

铁匠这才看到它的全貌。它穿一身青色长袍,如同县里的私塾先生,青色长袍上有暗藏的纹路,在火炉的光下忽明忽暗,像是花纹,像是云纹,又像是活的。它的脸很瘦长,如马脸。

“请问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这里是打铁的。”这是铁匠遇到类似情况后常用的第一句话。很多误闯而入的鬼魂听了之后立即发觉确实走错了,一言不发便立即离去。

但这个马脸长袍的“私塾先生”反应不一样,它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个散发强热的火炉上。

“我要找的就是这里。”它说道。火炉的光映照在它的眼珠上,跳跃不止,仿佛那是从它眼睛里发出的光芒。

虽然它的回答出乎意料,铁匠并没有方寸大乱。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鬼魂。有的性格倔强不愿认错的鬼魂即使看出这里的风箱火炉明明是打铁的,仍然一口咬定这里就是它要来的地方,非得坐到天明再走。

铁匠好声好气道:“那你是来这里买我的东西呢?还是找我有什么事?”铁匠知道鬼怕恶人,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鬼,他大喝一声或者破口大骂,加上他多年打铁使得身体阳气十足,鬼魂伤不得一毫半分。因此鬼魂在被大骂后大多会悻悻离去。

铁匠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马脸长袍的衣装和举止非同一般,看来不是寻常的孤魂游鬼,是不能用寻常方法驱赶的。

“我不买东西,也不是找你有事。”它说道。

“那你来做什么?”铁匠诧异道。

“我来找一个忘记了回家的孩子。”它的眼睛一直盯着火炉,没有找人的意思。

铁匠说道:“刚才有个老太太来了这里,好像也是找没回家的孩子,但是这屋里除了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我看,你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因为马脸长袍太高,铁匠只能仰起头来跟它说话,一会儿就觉得脖子受不了。马脸长袍则明显束缚得很,低头含腰,好像彬彬有礼的谦逊模样。

马脸长袍说道:“那个孩子就在这里。麻烦借你的铁钳子用一下,可以吗?”说完,它将一双手从长袖子里伸了出来。

铁匠见它的手比自己常年打铁的手还要粗糙,纹路很深,指甲边沿有一线漆黑如污垢的东西,指甲很厚并发黄,还一层一层的。个别指甲还如烧坏的龟壳一样裂开。

铁匠将手中的铁钳子递给它。

马脸长袍接过铁钳子,走到火炉旁,用铁钳子在通红的火炭中拨来拨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铁匠心想,就算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也早烧成了灰烬。

出乎铁匠意料的是,一个黑色如老鼠的影子突然从火炭中窜了出来,围着铁钳子团团转。马脸长袍另一只手立即朝火炭拍去,就如去拍栖息在饭桌上的苍蝇一般。

铁匠心中一惊,冒出冷汗。

嗤……

马脸长袍的手上冒出一丈青烟。铁匠嗅到了肉被烤煳的难闻气味。这烤焦的气味顿时充斥整个房间,就连躲在隔壁的铁匠的儿子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马脸长袍将手缓缓缩回,那个老鼠一般的东西在它的指缝间挣扎。

它的视力似乎很差,将手伸到鼻子下面的地方看了看,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笑,然后将铁钳子还给铁匠。

“就是他了!”马脸长袍说道。

接过铁钳子的铁匠发现铁钳子冰凉冰凉的,刚才还有的热度一点儿都没剩下,何况马脸长袍还用它在高温的火炉里拨弄了半天。

马脸长袍小心翼翼地抓着那个挣扎的小东西,转身弯腰要钻出门去。

它的脑袋刚伸出门外,又缩了回来,然后扭头对铁匠说道:“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答应。”

铁匠巴不得它快点走,立即点头道:“请说。”

它说道:“拜托你跟你们村的老秀才说一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驱使我来办这些蝇虫小事。”

铁匠说:“好的。”

马脸长袍这才走了。

铁匠见它走了,忙叫儿子出来继续打铁。因为第二天要跟订了物件的人交货。可是之后的铁块变得像砖石一样脆,捶打的时候不是断了,就粉成了渣。怎么打怎么不成。铁匠只好停下来,决定第二天早点起来再打。

因为第二天忙于补上头天晚上没打的铁具,铁匠将马脸长袍的交代忘记了,所以一直没有跟姥爹说这事。

长沙猪崽的事情传开之后,铁匠找到姥爹,请姥爹以后不要叫人往他的火炉里扔东西,这样影响他打铁交货,会打坏他祖传铁匠的招牌,会让他丢了以此为生的饭碗。

为了帮一个人而影响另一个人的事情不少发生,这是让姥爹有时候不得已拒绝前来求助者的原因之一。好在姥爹名望不错,有些人便谅解了姥爹。

长沙猪崽是救下来了,但姥爹得罪了铁匠。姥爹叫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点东西作为补偿。

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上好的烟丝。铁匠舍不得抽,将烟丝藏在衣柜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马脸长袍又来到了铁匠铺。

这次它嘴上叼了一个长长的烟斗。

铁匠问道:“又有忘记回家的小孩子吗?”

马脸长袍摇摇头,将烟斗从嘴上抽了下来,在打铁的大铁墩上敲了敲,说道:“我是来借火的。”

铁匠忙拿出一根燃着的木条。

马脸长袍摇摇头,说:“你这火太小了,只有你家火炉上的火才行。”

铁匠便道:“那你去火炉上点吧。”

马脸长袍又借了铁匠的铁钳子,在火炉里拨弄了片刻,然后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说道:“光想着点火,我忘记烟斗里没有烟叶了。”说完,他斜眼看了一下铁匠。

铁匠吓了一跳,以为它这次来意不善,说不定是老秀才故意让它来找麻烦的。他上次责备老秀才使人往火炉里扔了东西,老秀才肯定生气了。老秀才自己不便出手,免得邻里乡亲说闲话,便指使这马脸长袍来找碴儿。

铁匠后悔不迭。

“我听老秀才说,你这里有上好的烟。我能不能抽一点?”马脸长袍说道。

听了马脸长袍的话,铁匠更坚定地认为它是姥爹派来报复的。

他急忙去里屋从衣柜里取了那些烟丝来,拆开之前舍不得拆开的纸壳包装,然后递给马脸长袍。

马脸长袍从拆破的纸壳里抽出些,说:“用不了这么多。”

铁匠不敢收回,仍将烟丝举起。

马脸长袍懒得劝他,自顾自将烟丝搓成一团塞在烟斗的孔里,然后用厚指甲的手指往里摁了摁,将腰弯得更低一些,屈下身子,将烟斗往火红的炉火里送。它的嘴巴用力一吸,脸颊的皮肉往里凹陷得很深,像个小坑一样。这样它的马脸显得更加瘦长。

恍惚间,铁匠真以为是一匹马在他家里吸烟。

马脸长袍每吸一口,火炉的火炭就暗淡一分,仿佛里面的热量都被那个烟斗吸了去,多吸几口就会将火炉吸灭了。

它是要让我家的火炉烧不起来吗?铁匠忧心忡忡地想。

马脸长袍吸了几口之后停了下来,将烟斗从口中拔出,然后将烟斗的大头拿在手里,将烟嘴对准火炉中央。

它要干什么呢?铁匠想阻止却不敢。

马脸长袍将烟嘴插进了火炉,然后将整支烟斗插了进去,最后用铁钳子拨动火炭将烟斗掩盖。

“谢谢你的烟。”马脸长袍说道,然后离开了铁匠铺。

马脸长袍走后,铁匠急忙用铁钳子扒开火炭,可是没有找到烟斗的影子。铁匠急忙叫儿子出来拉满风箱,也没见火炉熄灭。他试着打了两把锄头,捶打和淬火都没有出问题,也没有变形,刚度恰好。铁匠甚至认为这是他打得最好的两把锄头。

但将锄头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自那晚之后,铁匠打出来的所有铁具都有烟味,但是质量比以前要好了很多倍。锄头锄两三年也不卷刃,镰刀砍两三年也不崩缺。除了菜刀因为烟味有点影响销量之外,其他的农具颇受欢迎。原来跟他竞争的几个铁匠铺生意一落千丈,幸好还有菜刀这一项勉强可以支撑为生,而他却获得了响当当的“烟铁匠”的称呼。

铁匠到姥爹家登门拜访,感谢姥爹。

姥爹笑推不知实情,叫铁匠不用挂念。铁匠送的东西一概不收,叫铁匠拿什么来就带什么回去。

从此铁匠对姥爹的钦佩又多了三分。礼品姥爹不收,他就送他亲手打造的铁具,耕田的时节送耙齿,种地的时节送锄头。凡是应季节需要的铁具,他没有不送的。

后来有一次姥爹主动要求铁匠送他一样东西——九连环。那是姥爹将小米抓起来之后的事情了。

铁匠问,您要这个干什么啊?

姥爹说,小米喜欢跟小孩子玩也是因为寂寞,我把她禁锢起来了,她就像坐牢一样。我送一个九连环给她,让她排遣寂寞。什么时候她能将我给的九连环解开,我就放她出来。老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倘若她解不开,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姥爹画了一张九连环的样图,叫铁匠照着做。

铁匠给姥爹做了两个。

姥爹将一个埋在小米的旁边,一个挂在墙壁上。

姥爹曾将墙壁上的九连环取下来让我玩,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外公妈妈试过,也解不开。

可是姥爹三两下就解开了。他说:“总想着解决问题的话,或许会越来越麻烦;要是退一步避开问题,或许问题就会消失。”

我们央求他告诉我解开的办法,姥爹不肯。他有他的理由:“人生很多道理你们知道是正确的,但不会理解。所以告诉了也是白告诉。只有你自己经历后悟到了的道理,才是好道理。”

这也是姥爹在外公十八岁之前不传授任何本事给外公的原因。他要外公先去理解世事,说只有先经历人间百事,理解人间百态,才能很好地运用他传授的本事。

姥爹说他原本有意放过小米。但是小米黄昏时又来了,这才让姥爹拖起年迈体衰的身子将小米禁锢起来。

外公见小米是冲我而来,劝姥爹将小米杀死,免得留下后患。

姥爹不同意。

他说,这种事情还是越少程度干预越好,我救了长沙猪崽,小米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来找我曾外孙。这就是因果。倘若我把它杀死,说不定这个因又会引起其他的果。这样循环下去,何时是个头?

其实姥爹在教外公方术的时候将这些道理说过无数次。

虽说知子莫若父,但外公也是最了解姥爹的人。后来外公一直精心关照小米,并不是懂得了姥爹说的因果,而是认为姥爹留下她另有目的,尤其与他的曾外孙我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