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龙舌兰

整一天湿气缭绕,扰人心神的朦朦烟雨已然停歇。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汽笛声,飘荡在这寂静黄昏时分潮湿的空中。直到刚才,隔壁的风琴还在反复弹奏《樱井诀别》[1],琴声一停,紧接着门铃声就响了。虽无风,屋檐旁叶樱上的雨水却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

“是春雷,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厨房里奶奶喃喃自语道。

雷声沉闷,像是从地底、天际传来一般,整个腹腔都跟着震颤共鸣。不知是中午读的悲剧小说,还是邻居的一曲《樱井诀别》,如今将我搅得更加心烦意乱。每当此时,我都会在桌上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凝视空无一物的墙,捕捉过去的回忆,追逐未来的梦影。我拼命想把握些什么,却什么都回忆不起,恍惚之中,感觉雷声更近了。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与之一起清晰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盆被雨水淋湿的龙舌兰。

那年正赶上河野家的阿义出生,算起来已经是十四五年前了。那时我也大概才十岁或十三岁。留着月代头的兼作爷爷赶来通知,说几天后就是义雄的初节[2],希望大家都来庆祝。我还记得他带来的红白年糕特别大。终于到了那天,我和母亲两人坐车出发。恰逢下雨,车里有些憋闷。姐姐家离我们住的那个小镇有一里[3]半余的路程,车子在石铺的乡间小道上晃晃悠悠地行驶,最终到了姐姐家。门前小溪旁的菖蒲被雨浇得没精打采的。

已经到了许多客人,母亲殷勤地向他们一一行礼,聊表阔别已久的问候。正当我躲在母亲身后、百无聊赖时,恰逢姐姐家的小俊出来,一脸迫不及待地拽着我去池塘看鲤鱼。小时候好生羡慕姐姐家有个池塘。中庭规模尚可,池塘占据了其大部分面积。门前的溪水从院外流过房子下,经这个池塘流向院后的水田。池中养着许多大鲤鱼和绯鲤。当时正值梅雨季,池水浑浊,水位上涨,鱼儿们看似在水里老老实实地畅游,却时不时有鱼发出巨大的动静,从水下一跃而出。池塘周遭砌垒着岩石块,栽着几棵长势平平的细卷柏、矮棕竹,在角落里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放着一盆硕大的龙舌兰。

姐姐嫁入这家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盆龙舌兰,当时认为这定是种珍贵的花草。即使到现在,每每思念家乡的姐姐,也一定会回忆起这盆池塘边的龙舌兰。现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它。

隔着池塘有个客厅,取名为“池之间”,它对面是和厨房相连的库房的板窗,楼上是一间颇具雅趣的中层楼。

那时农村庆贺初节大多要持续两天,近亲不用说,连平时不常往来的远房堂表兄弟、姐妹也都要来。其中不乏远道而来、需要留宿的亲戚。连邻村的佃户、常来帮工的工匠都聚了过来,可谓是一场盛大的宴庆。亲属中的女眷们全体上阵,又是端盘送菜,又是斟酒。此外,从镇上请艺妓来助兴也是惯例,所以那次也请了两个。宴庆期间她们都留宿于此,池塘对面的中层楼楼既是她们的化妆室、休息室,亦是卧室。

从临近黄昏到午夜之后,家里一直是一派繁忙喧嚣的景象。厨房里,碗碟相互的碰撞声、切菜声、厨子和女佣们粗鲁的说话声等等,光这些就够嘈杂的了。再加上,猫狗和被雨困住而聚在窝中的鸡的叫声,简直热闹非凡。里屋、客厅、玄关自不用说,满屋子全都是人,一个个都在忙着相互行礼问候、嘘寒问暖。

要把杯盘酒菜送上宴席,就得穿过繁杂的人群,几乎要从正在行礼寒暄的客人们头上跨过才行。这来往场景看着好不热闹。孩子们因有众多玩伴,高兴地你追我赶到处乱窜。

那时我就性格孤僻,在这种热闹的氛围里并不觉得有趣。傍晚时分,我和往常一样随便吃了点晚饭,独自走进里屋的储存室,从架上取出《八犬传》、《三国志》等书,与熟知的信乃、道节、孔明和关羽为伍。

这房间成了女士更衣的地方,四周是成排的衣架。竹制衣架上挂着或华丽或朴素的和服,好像在晒衣服一般。身处混着香粉和汗味的怪味之中,我读着信乃与滨路的幽灵对话的章节。夜越深,客厅就越发热闹。先是传来了三味线的调音声,接着便清晰地听到一个清亮女声在歌唱。还听到有人哼着跑调的民歌,敲打盘子。过了一阵,我以为歌声停了,忽然间听见有人不高兴地叫嚷。

书中信乃挽臂俯首,对面坐着滨路。滨路单手撑在榻榻米上,口中衔着一只袖子,身后闪现出影子般的幽灵画像。正当我看到这画时,身后的移门嗖地一声被拉开,进来了一个人。我一看是那个较年长的艺妓。她毫不顾忌我,摸索着挂在角落处衣架上的和服袖兜,像是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腰带中。忽然,她转向我说道:“请往那边挪一点地,小少爷。”

随后她坐到我的身边,近得连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她瞧着画道:“哎呀,真讨厌,是妖怪。”

发油的香气弥漫。正当我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幅画时,不知是谁喊道:“清香小姐。”艺妓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我和小俊在里屋睡下时,客厅里依旧是黄昏时的热闹模样。

第二天仍是雨天,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与昨晚的喧闹相比,今天反倒有些静得过了头。男丁们都在外面的客厅,女眷们则是聚在里屋小声地聊着家常。母亲和姐姐把壁橱里的小孩衣服摊了一地,商量着什么。还有人铺开报纸在上面打起盹来。家中充斥着让人厌烦的沉闷酒气,每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般。厨房里不时传来“咚、咕咚”的单调响声,大概是在斩鱼骨,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家中,勾起丝丝困意。

只听中层楼上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伴随着富有磁性的低音吟唱:“夜雨或至。”歌声很快也停了,梅雨流进屋檐排水管中,发出呜咽的声响。斩鱼骨的声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再次回荡在厨房中。

白天我和小俊他们跑到隔壁新房子里玩耍。家里人全都去帮姐姐的忙,只剩下因中风手脚不能动弹的祖父和雇来的老婆子,总是热闹非凡的家变得静悄悄的,壁龛上的金太郎和钟馗看上去也一脸寂寞。

我拿起十六子跳棋和将棋棋子,玩起了猜棋子的游戏,可甚是无趣。走出外廊一看,在包围小庭院的低矮泥墙之外,是一片绿色的稻田。细雨如烟,不远处八幡的树林和衣笠山依稀可见在这幅层层晕染的水墨画中,略带浅绿的稻田里,除草人的斗笠为之点上了一抹黄。耳边传来曲调舒缓又慵懒的除草歌。虽然听不清歌词,可曲子单调伤感,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一段终了,沉寂一阵后,再次响起了悠扬的歌声。听着这歌,我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了似得,忽然想回姐姐家,便一个人回去了。到家一看,客人们已陆陆续续地到了,惯例的繁复礼仪又开始了。

从刚才起头就很沉,心神不定,我不想被人搭话,于是一个人走进仓库,读起了《八犬传》,可一会儿功夫就厌倦了。想着还是去赏鲤鱼吧,便往池之间走去。我把头倚在外廊的柱子上,呆呆地站着。从涨水的稻田中流出的浮草,缓缓旋转,随着水面上雨滴溅起的转瞬即逝的小水纹一同流走。鲤鱼们一团和气地聚在一起,躲在角落里岩石的阴影处,静静舞动着鱼鳍。龙舌兰那带刺的厚叶片,闪着湿润的光。从中层楼上靠近池子的圆窗里,能看见昨晚那个名叫清香的艺妓寂寞的容颜。她在窗边手托着腮,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视着淡墨色的天空。太阳穴上贴着止痛膏,她梳理着被膏药压住的发丝,转向我微微点头,歪嘴苦笑。

傍晚时分,母亲说离家太久怕是不妥,不顾姐姐的挽留,准备回家。

听到母亲说“你也要一起回去”,我不免依依不舍起来,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

姐姐劝说道:“这孩子就免了。你再多住一晚吧。”我也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住下可以,你可别给姐姐添麻烦。”母亲说罢,开始做起了独自回家的准备来。

接母亲回家的车已到休息站,我和姐姐一起将母亲送到大门口。车行驶到种着柳树的岗哨,拐过十字路口,消失在视野中。我突然感到心中没底,想着要是和母亲一起回去就好了。

“快过来吧。”姐姐说罢,拉我进了屋。

头越发沉了,心中没底气,我不停地想着要是刚才和母亲一起回家就好了。我好像在蒙蒙烟雨中,追逐着田间小道上晃晃悠悠前行的大篷车的背影。挂念起家门口的柳树更是让我心生动摇。我究竟是对这吵闹混杂又煞风景的酒宴有什么留恋,竟错过回家的良机?好想回家,立刻就想回去。我愣在厕所口的门柱边,向着挂在南天竹上的晴天娃娃祈祷。不知不觉间,雨天的黄昏悄悄潜进屋中,已到了华灯初上的冷清时刻。家中愈发热闹起来。欢闹谈笑声在我脑中盘旋,更添几分寂寥。

我好不容易开口告诉姐姐自己身体不适,早早让她准备好床铺,便睡下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条印花被褥上的纹饰,黄绿色底上染着大块肉色的仙鹤正在展翅。我神智十分清醒,一点也睡不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金银色除蝇球,看着球表面映照出得自己幼小的睡姿,意识竟不可思议地模糊起来,只感得身体在不断下沉,一种难以名状的沮丧感油然而生。一想到母亲已回到家,大概在佛坛前做事,我就不禁悲伤起来。姐姐家热闹非凡,与之相比,更深感我家的寂静。咬着衣领胡思乱想了各种事情,泪水从眼角划过太阳穴,渗透进枕头中。从客厅传来吟唱《夜雨》的歌声。眼前浮现出池边的龙舌兰。我仿佛看见了清香的容颜,她正歪嘴苦笑着。

这天夜里雷声轰鸣,将雨云驱散。到早上已是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绿叶上。我起个大早,洗过脸之后,头脑也变得清爽,便又英勇地跑到公园里玩球,晚上还去了樋川捉鱼。

如今,小义已顺利长大,龙舌兰也不在了。

雷声已止。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一九〇五年六月,《杜鹃》)

注释:

[1]樱井诀别:日本名曲,吟唱楠木正成与儿子楠木正行在樱井驿站一别,奔赴湊川战场后,自此生离死别的故事。[译注]

[2]初节: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个节日,通常女孩是3月3日女儿节,男孩是5月5日端午节。在这天,有为婴儿祈求健康成长、祈福消灾的习俗。[译注]

[3]日本旧制长度单位的1里约合4公里。[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