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底灯。”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底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底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底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底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底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你放声哭,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

你飞不动,

因为我把空中底雁射杀么?

你不敢进我底门,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你就不来么?

因为我底灯火没有笼罩,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因为我有……?

“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我底朋友说:“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底,或者超乎我们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底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簸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底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底话。我把他底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底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底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底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底。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底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区罢。”

“但是梅底景况,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底光阴,从她底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底。设使梅居区底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

“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过是她底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底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底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

“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

“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底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底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

“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底命令,这样办呢?”

他们大笑起来。

“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底份。”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底。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底变幻;和细听鸟语底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底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底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

“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会见新曦被四表,

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底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底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底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底。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底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底游程。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底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拨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底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底云直往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万物之母

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底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底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底便是我底儿子。”

他底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底时候,那穿虎纹衣服底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底时候,她底精神已和黄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底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底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底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底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底?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底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底夜间,杂草把樵人底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底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底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底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底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底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底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底,是一只虎子;它底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底地方,不管当中所隔底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底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骷髅。

“我底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骷髅抱住,说,“呀,我底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底神话,就立起来说:“我底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底皮肉来补你底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

“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

“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底牛犊被打死底。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唉,他们底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