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京】抱着动物入睡(2)
- 假如你的恋人来自香水小镇
- 沈嘉柯
- 3570字
- 2015-10-10 16:05:15
小朴突然就哭了,她很久没哭了,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不小心就拧巴了。她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哪里戳中了她的泪点,总之,水龙头坏掉似的,一直冒出透明液体。
小朴哭她的,孟俊拿清水涮一下碗,盛了面条,端给小朴。于是小朴一边哭一边吃,连面汤都喝干净了,半点不剩。吃完了,哭完了,她去洗碗,孟俊不再跟小朴说话。他从一个大编织袋里倒出一盆东西,搅拌,走到猪的身边,蹲下身喂猪,那猪吃得很香,孟俊跟猪说:“吃饱睡好才能身体好,对吧!”
猪只会哼哼,小朴就代替那猪回答孟俊:“你说的对,我去午睡了,回头见!”
他没赶她,也没留她。
上楼去午睡的短短时间里,小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迈腿,她下定决心,死乞白赖也要住在这里。小时候她读过一本《山居笔记》,现在她觉得,山居其实一点也不美好。那猪一身臭味,狗的毛皮脏兮兮的,就猫还干净点,但想必还年幼,脸颊上挂着两颗鲜明的眼屎。这里没有天然气,水压送不到这个高度,自来水断断续续。这里没有超市,没有专卖店,没有电影院,没有咖啡馆,没有图书馆,没有地铁,不过还有电,有电视,有最简单的东西可以吃。
然而不美好是可以忍耐的,比起残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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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朴给自己烧水,洗澡。这个男人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尤其是山外的。这是小朴作为女人的直觉。他们很像是在同居,但是没有睡在一起。有时候孟俊会接待爬山爬到高处的游客,收一点点钱,就像小朴当时和那对情侣,还有大木那样,给多少就多少。隔一个星期孟俊会下山,买点调味品和小杂物。
能够住下来,小朴还是付出了代价,她帮他喂动物,喂猫喂狗喂鸡喂鹅喂猪,以及打扫收集动物们的大便,埋到田地里当肥料。动物们不说话,只怪叫。听习惯了,就当成纯天然野生奏鸣曲。他做饭,她洗碗,他们甚至连话都不说了,培养出了默契。
住到第三个星期时,小朴半夜去推孟俊的房门,孟俊却不在房里。人生如此寂寥,她只想抱着一个有体温的人入眠。或者最好是孟俊主动来敲她的门。漫漫冬日,人间苍凉,人与人就算是刺猬之间,也需要拉近一点距离,相互取暖。
坐在空房间里,小朴脑子里冒出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性无能?性冷淡?还是说压根不喜欢女人?
小朴像个幽灵,脚步放得无比轻,在不同的卧室穿梭寻觅,在厨房,在阳台,在厕所,最后是在院子。屏住呼吸倾听,动物们的呼吸中,还有人的呼吸。那些习惯了缄默的动物,猫不出身,看着她,狗也不出声,看着她。猪在一地谷草上酣睡,孟俊抱着猪,头抵着猪的肚子,安然沉睡,像个年幼的孩子。
小朴在微弱的白色月光下,凝视了许久,满脸是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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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小朴才想明白那两次的泪点是什么。
第一次是孩子。
第二次,是成长。人长大之后,再有赤子之心,也做不了孩子。忧患痛楚可以逃避,无法消灭。但凭借暂时的返回少年时,我们获得重新出发的力量和勇气。
还有就是,孟俊当然不会是地道的山中村民。村民们讲方言,不讲那么流畅的普通话。
小朴下山了。她想通了,没时间再给那些动物捡屎了。人生中总有荒废的时光,既然过去了,成为时间简史,就埋到土里,滋养生长。
小朴下山之后,回了城市,在五道口周边找了房子。房子从别人手里转租,租期半年。她在附近电视台的数字制片中心干活,也就是所谓的新闻民工。她本来就是新闻系专业,工作算是对口了。
走的时候,她偷走了一只鹅。城市里养宠物的人那么多,审美千奇百怪,藏獒狼犬不算可怕,喜欢养毒蜘蛛跟蛇那才叫恐怖,小朴只不过是养了一只鹅。平时互不打扰,各行其是。失眠时,小朴抱着鹅,在地板上躺着,那鹅便温驯沉默,在她怀中,陪她渐渐入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的胸口内有黑洞,他人故意伤害所致,必须依靠最纯粹的陪伴而愈合。
孟俊的猪,小朴的鹅,尼采的马,世上那些沉默的动物,如此温柔,仿如老友。
下山时,小朴自然也没有跟孟俊告别。她本来就是不速之客,要走也不用喧哗惊扰。小朴一张纸条也没留,不吭一声,携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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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闲暇时,小朴有时去书店,有时去咖啡馆,有时去动物园,有时去电影院,生活继续下去,十月里仍然炎热的北京,想要坚持上班,就必须下班好好抚慰自己激励自己。至于自己为什么要出没在北京,小朴心里有数。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小朴想看电影,团购的电影票,要坐地铁去所在的电影院。地铁里人挤人如牢狱,简直让人厌世想死,很意外,小朴在地铁里看见了大木,大木也一眼瞥见了小朴。
小朴拼命往前挤,大木也如鳟鱼逆流而上,两人相会时,大木最先伸出手,然后他们彼此都抓紧了对方的胳膊。
“我去看电影,你要去哪里?”
“我去买书,准备在职考研。一起去看吧,我请你。”大木小心翼翼试探。
“不,我团了电影票,我请你吧。你负责买零食。”小朴说。
他们逃离了人山人海,去了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大木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那次说的,是骗我的,吓唬我的吧。因为你当时喜欢的是那个老板吧?”
小朴眯着眼睛,认真回答大木:“对啊。我只是失恋了,我不喜欢随随便便就跟女孩上床的男生。”
“后来呢?那个孟什么的呢?男人就是男人啊,想要跟喜欢的女孩睡觉,也不代表就是随随便便的态度。我是真的,想要跟你好好交往的啊!”大木很不服气。
“对啊!我后来想清楚了,可后悔了。不该吓跑你的。”小朴笑了。
生命如尘埃,不到落定,不能停歇,还得去爱,打倒孤独。即便没有再遇到大木,小朴也会耐心等到一个适合她的人。两个星期后,小朴妥善安置了那只鹅。再搬到大木的家里。他们很快拿证了,很快,准备生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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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鹅的处理,小朴在二手交易网发布了消息,附鹅的照片。然后,一个相貌清秀的男生上门,带走了鹅,并且答应,小朴可以每个月联系他回访一次。小朴安心了。
送走鹅的那天晚上,小朴梦见了在山上的日子。月光清冷,但是谷草和棉絮堆积成温暖的窝,一个大男人,抱着猪才能安眠。
她无比怀念那段山居岁月,一男一女各管各,寡言少语,心境沉静,动物善良,从来不会伤害人的心。没有不会暗的光,没有不会停下来的绝望。小朴跳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孟俊的名字。
几个月前,有一份杂志采访了孟俊博士,他今年三十六岁,在本城郊区,开了一家动物农场,是个有故事的人。两年前母亲出车祸去世了,博士论文一直无法通过,人也失业了,之后,妻子提出离婚。命运剧变之下,他整个人崩溃了,一夜之间他消失了,亲朋好友都找不到他。
他用最后的一点积蓄,租下了山中一户迁居村民的房子,租了一年,避世疗伤。度过了几百个独处的日日夜夜,养着动物,在动物们的陪伴下,才回归正常。对于落魄之极的孟俊来说,偏僻的山间,村落的房子,和动物们合并组成了属于他的动物庄园。
如果你心中郁结,不想见人,那就去抱一抱动物吧!坚忍的猪,独立自由的猫,深情眷念的狗……天真快乐的它们沉默温柔,在你左右。同时,也可以收留被遗弃的动物。这就是他想要为其他人建立动物庄园的初衷。
是吗?原来如此。
答案一直就很简单,最深刻的痛苦,发展成最深刻的爱。博大、宽容,而慈悲。这动物庄园不是那《动物庄园》,一个是救赎的天堂,一个是地上的荒诞。
小朴心领神会,却绝口不提。
人物采访的最后,孟俊还说,有一次,有个女孩跌跌撞撞,醉醺醺闯入他的房子里,推门,找到床就倒下,呼呼大睡。不用问,闻一闻就知道,身心必定遭遇巨大的创伤。于是他收留了她,后来这个女孩不告而别。他希望那女孩好起来,快乐幸福。他也相信,她会自己消化专属每个人自己的那些伤。因为她醉成那样,潜意识里,还是顽强求生的,还是找到了他那里。
报道的版面上还有孟俊一家人的半身像,他的臂膀环抱着一个壮实丰满的女人,迎着阳光,这对夫妻笑容满面。
小朴沉默良久,回过神来,微笑含泪,对着空气说:“谢谢。”
她没有不告而别,她跟猫说了再见,跟猪说了再见,跟鸡和另外一只鹅说了再见,也跟狗和抱着猪睡着了的孟俊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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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没有读到过那篇报道。
那次旅游之后,他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全无心肝的男生了。
他的心开窍了,也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了。有人终其一生不知道何谓爱,有人一见钟情,灵魂全部打开,让对方长驱直入。他恨了很久,怎么会有女孩如此残酷,一夜之间,令他从天上跌到地下,痛到嚎叫。
可是恨在时间里,慢慢沉淀下来。他尝试去理解,他与别的女孩认识,交往,然后分手。身边有人,却那么寂寞。
他寂寞了好久,没有人喜欢寂寞,只是他的心被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孩牢固占据了,无法腾空换人。宇宙之中,随时随地,都会联想起她的轮廓。也许看见小朴的第一眼,就有了心疼与怜惜,但爱的诞生,向来不论动机与发源地,一往而深。
人是动物,人还是高等动物,有反思,有更高境界的爱。即便小朴说得过去都是事实又如何。正是那个凄苦决绝的小朴,长头发凌乱绑着个马尾的小朴,打动了大木。所以,他假设了无数次,想了很久很久,每一种情况下,他都不会再被她吓到了。
他选择,痛痛快快去爱那女孩。
所以,当他在人群中,看见小朴的脸那一刻,恍如做梦。
无论梦中或现实,他都要奋不顾身地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