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魏雨缪就走到柜台后面,把保险柜打开,取出一个雕花的红木盒,打开盒盖,捧出一件红绸子裹着的东西。他把东西摆在玻璃柜台上以后,才轻轻揭开红绸子,然后喜笑颜开地看着马齿苋。
田黄石!正是在红帆会所亮相的那块田黄石!马齿苋十分惊讶:
“怎么会在你手里?”
“怎么就不能在我手里?”
魏雨缪得意极了。马齿苋摘下眼镜,细看田黄石。到了他这个年龄,近距离看东西的时候必须摘下近视眼镜。
“据我所知,张先令把这块田黄石拿到红帆会所展示,只是想让大家开眼界,东西是找朋友借来的。”
“没错,张先生是借过,但现在归我了!”
“你是怎么淘换来的呢?”
“甭问了,曲里拐弯的,费老劲了!”
此时,马齿苋突然萌生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够原价拿到这块田黄石,马上就给拍卖公司送去参加今秋的秋拍,应该能拍到五百万左右,正是还上马家驹欠账的钱数。可是,怎么张这个嘴呢?这不是虎口拔牙吗?魏雨缪能拿到这块田黄石必定不是简单事,而且必定憋着大赚一笔,怎么可能轻易地原价让给自己?而如果魏雨缪加完价再卖给自己,那就没有多少升值空间,也就没有拿它的意义。看着这块田黄石,马齿苋思前想后,连连摇头。
魏雨缪察言观色,感觉马齿苋似有话说。但他现在只想快些把这块田黄石的知名度打出去,所以,他想的问题就只与宣传造势有关:
“马处长是不是还有既少花钱又见效果的宣传办法?”
马齿苋没说话。魏雨缪搬过凳子请马齿苋坐下,给他点了一根烟。马齿苋突然吞吞吐吐说了这么一句话,差点没让魏雨缪背过气去:
“你能不能把这块田黄石原价匀给我?”
“您来古玩街以前没喝酒吧?怎么竟说出这样的醉话?”
马齿苋抽了一口烟,慢慢谈起了拘留所里的马家驹和住院的老伴。
魏雨缪吃惊地张大了嘴,接着,就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两个人都想拿这块田黄石参加秋拍赚钱,一个是想建功立业,扭转自己转行以后无所作为的被动局面,在亲戚朋友面前挣个面子;另一个是想替儿子还账,把儿子从拘留所弄出来,逃脱法院的宣判。僵住了。屋里突然沉寂起来。两个人都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屋里的能见度都降低了。
魏雨缪一声长叹,把嘴唇贴近田黄石,慢慢地亲了一口。然后果断地用红绸子把田黄石包起来,放回红木盒,对马齿苋说出了在这块田黄石身上花出的所有的钱,包括电动车和那个康熙年间的鼻烟壶。
“我也不能让你吃亏,给你一个整数吧,三百万,让你有点小赚。”
“没意见。”
“可是,田黄石假的太多,没有证件和鉴定书不行。”
魏雨缪一听这话,就把沈月娟给的鉴定书和协议、身份证复印件之类全拿出来了。马齿苋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
“我再说一句话你不要反感——”
“请讲。”
“我还想带着你去北京一趟,找专家再看看。”
“我奉陪。”
魏雨缪毕竟是国企出来的干部,算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下一步要干的事完全是为了成全马齿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理儿魏雨缪心里明白。
北京的专家,是个上过央视《鉴宝》节目的老先生,七十多岁了,马齿苋当处长的时候找过他,所以,老先生没打喯就接待了马齿苋。而当他们把田黄石亮给老先生以后,马齿苋没对老先生说:“您看这东西是真是假?”而是说了一句很含蓄很含糊很意味深长的话:
“您感觉这东西——”
结果老先生也说了一句很含蓄很含糊很意味深长的话,而且只有三个字:
“美极了!”
马齿苋之所以那样说话,也许为了显示自己也不是外行,因为自己曾经是蓝海市的文物处长;也许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直通通地问是真是假,那也显得自己很没水平。一个文物处长连真假田黄石都说不清,那你这文物处长是怎么当的?敢情这些年全是蒙世?总之,就这样请老先生掌了眼。掌了一个含糊其辞的眼。老先生很忙,屋里还有其他人坐等,马齿苋和魏雨缪不便过多耽误时间,急急告退了。当然,马齿苋没忘记把一个红包悄悄塞进老先生抽屉。
出了老先生家门,魏雨缪十分兴奋。他作为一个刚转行不久的国企干部,一个对古玩还没入门的人,这种兴奋是自然的。如果马齿苋也跟着兴奋,那就莫名其妙了。问题是此时马齿苋还真是十分兴奋。他的兴奋是来自儿子问题可望得到解决。殊不知他的兴奋建立在并不踏实的沙土地上,“脸皮薄”(假如是脸皮薄的话)生生毁了他!
回到蓝海以后,马齿苋就舍着老脸东挪西借,连文物局几位退休老局长的家里都跑到了,将就着凑足了三百万,与魏雨缪办了交割。自然,他也想到了宣传造势问题,也给《艺品周报》打了电话,对齐有为诉说从魏雨缪手里买过田黄石的事,而且,把北京老先生“美极了”的话告诉了齐有为。齐有为对马齿苋非常了解,知道他是个一锥子扎不出血的铁公鸡,所以,连来采访他都没来,憋在屋里就写了一篇报道,而且,主题不是夸耀那块田黄石怎么好,而是表扬魏雨缪危难当头顾全大局成人之美。魏雨缪被夸得像个活雷锋,一时间在古玩街传为佳话。而齐有为还在等着马齿苋再次找他,他不相信马齿苋不继续找他宣传造势,他下定决心非把马齿苋扎出血来。但偏偏马齿苋迟迟没有找他,直把他气得流鼻血。
话说马齿苋拿到田黄石以后就立马找拍卖公司去了。这个公司他常来,与里面的领导和办事人员都很熟。秋拍本来已经到了预展阶段,拍品样本早已制作发出。马齿苋冷不丁拿来一块田黄石,让拍卖公司有些措手不及。但既然是老领导老朋友马齿苋的事,拍卖公司也不能不办。于是,公司领导立即组织专家对这块田黄石进行鉴定,打算作为特例纳入计划。
蓝海市已经多年见不到田黄石了,所以,拍卖公司的那个专家起初拿不定主意,感觉没把握。于是,他们就将公司内所有的专家都集合起来看这块石头。没想到还真产生了不同意见——这就正常了,拍卖公司的专家不可能都像马齿苋那样“二把刀”、“三脚猫”、“半瓶子醋”,那样的话,拍卖公司不得赔死?
拍卖公司内部为这块田黄石争论不休,有人说是真,有人说是假,于是,他们请来了蓝海市实验中学的特级教师于博彦博士。
于博彦今年三十整,历史专业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后因为社科院或研究所的工作不好找,就进了中学当老师,所幸的是他进的中学是蓝海市的重点校,校长对他这个人才非常重视。按照国家规定,要评特级教师,本科生必须教书八年,硕士生必须五年,博士生必须三年,这是硬件,软件就是课时和教学质量。而实验中学的校长在方方面面都对于博彦开了绿灯,所以,三年头一够,他没费劲就有了特级教师的职称,于是工资也上去了。但他爱好古玩,不仅家学渊源,而且,他把业余精力全搁在古玩上了。这样一来,会使他的历史课讲得更加有声有色,学生更爱听,却不可能为教学加班加点。为此很多惯常加班加点的教师咬这件事,但有校长撑腰,他的特级教师职称终归没被咬下来。
校长为什么对于博彦如此青睐?难道仅仅是博士学位的名号迷惑校长的眼睛?不是。是一件事让校长认定于博彦确实是人才,而且不是应试型的人才,是货真价实的人才。那是于博彦刚到实验中学的时候。校长找他在校长室谈话,于博彦却一直不看校长,只把眼睛盯在门后盆架下面的一个刷着绿漆的痰盂上。而且,校长与他谈了很多“好好发挥,带动低学历的人”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却突然问了校长这么一句:“文革中咱们学校是不是存过查抄物资?”
校长不明白于博彦为什么问这些,纳闷地回答:“是啊,我听老辈的领导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