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2)

东魏丞相欢军蒲坂,造三浮桥,欲度河。魏丞相泰军广阳,谓诸将曰:“贼掎吾三面,作浮桥以示必度。此欲缀吾军,使窦泰得西入耳。欢自起兵以来,窦泰常为前锋,其下多锐卒,屡胜而骄,今袭之,必克。克泰,则欢不战自走矣。”诸将皆曰:“贼在近,舍而袭远,脱有蹉跌,悔何及也!不如分兵御之。”丞相泰曰:“欢再攻潼关,吾军不出灞上,今大举而来,谓吾亦当自守,有轻我之心。乘此袭之,何患不克!贼虽作浮桥,未能径度,不过五日,吾取窦泰必矣!”行台左丞苏绰、中兵参军代人达奚武亦以为然。庚戌,丞相泰还长安,诸将意犹异同。丞相泰隐其计,以问族子直事郎中深,深曰:“窦泰,欢之骁将,今大军攻蒲坂,则欢拒守而泰救之,吾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不如选轻锐潜出小关,窦泰躁急,必来决战,欢持重未即救,我急击泰,必可擒也。擒泰则欢势自沮,回师击之,可以决胜。”丞相泰喜曰:“此吾心也。”乃声言欲保陇右。辛亥,谒魏主而潜军东出,癸丑旦,至小关。窦泰猝闻军至,自风陵度,丞相泰出马牧泽,击窦泰,大破之,士众皆尽,窦泰自杀,传首长安。丞相欢以河冰薄,不得赴救,撤浮桥而退,仪同代人薛孤延为殿,一日之中斫十五刀折,乃得免。丞相泰亦引军还。

高敖曹自商山转斗而进,所向无前,遂攻上洛。郡人泉岳及弟猛略与顺阳人杜窋等谋翻城应之,洛州刺史泉企知之,杀岳及猛略。杜窋走归敖曹,敖曹以为乡导而攻之。敖曹被流矢,通中者三,殒绝良久,复上马,免胄巡城。企固守旬馀,二子元礼、仲遵力战拒之,仲遵伤目,不堪复战,城遂降。企见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敖曹以杜窋为洛州刺史。敖曹创甚,曰:“恨不见季式作刺史。”丞相欢闻之,即以高季式为济州刺史。

敖曹欲入蓝田关,欢使人告曰:“窦泰军没,人心恐动,宜速还。路险贼盛,拔身可也。”敖曹不忍弃众,力战,全军而还,以泉企、泉元礼自随,泉仲遵以伤重不行。企私戒二子曰:“吾馀生无几,汝曹才器足以立功。勿以吾在东,遂亏臣节。”元礼于路逃还。泉、杜虽皆为土豪,乡人轻杜而重泉。元礼、仲遵阴结豪右,袭窋,杀之,魏以元礼世袭洛州刺史。

二月,丁亥,上耕藉田。

己丑,以尚书左仆射何敬容为中权将军,护军将军萧渊藻为左仆射,右仆射谢举为右光禄大夫。

魏槐里获神玺,大赦。

二月,辛未,东魏迁七帝神主入新庙,大赦。

魏斛斯椿卒。夏,五月,魏以广陵王欣为太宰,贺拔胜为太师。

六月,魏以扶风王孚为太保,梁景睿为太傅,广平王赞为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武川王盟为司空。

东魏丞相欢游汾阳之天池,得奇石,隐起成文曰“六王三川”。以问行台郎中阳休之,对曰:“六者,大王之字;王者,当王天下。河、洛、伊为三川,泾、渭、洛亦为三川。大王若受天命,终应奄有关、洛。”欢曰:“世人无事常言我反,况闻此乎!慎勿妄言!”休之,固之子也。行台郎中中山杜弼承间劝欢受禅,欢举杖击走之。

东魏遣兼散骑常侍李谐来聘,以吏部郎卢元明、通直侍郎李业兴副之。谐,平之孙;元明,昶之子也。秋,七月,谐等至建康,上引见,与语,应对如流。谐等出,上目送之,谓左右曰:“朕今日遇勍敌。卿辈尝言北间全无人物,此等何自而来!”是时邺下言风流者,以谐及陇西李神俊、范阳卢元明、北海王元景、弘农杨遵彦、清河崔赡为首。神俊名挺,宝之孙;元景名昕,宪之曾孙也;皆以字行。赡,凌之子也。

时南、北通好,务以俊乿相夸,衔命接客,必尽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每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礼赠优渥,馆门成市。宴日,高澄常使左右觇之,一言制胜,澄为之拊掌。魏使至建康亦然。

独孤信求还北,上许之。信父母皆在山东,上问信所适,信曰:“事君者不敢顾私亲而怀贰心。”上以为义,礼送甚厚。信与杨忠皆至长安,上书谢罪。魏以信有定三荆之功,迁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馀官爵如故。丞相泰爱杨忠之勇,留置帐下。

魏宇文深劝丞相泰取恒农。八月,丁丑,泰帅李弼等十二将伐东魏,以北雍州刺史于谨为前锋,攻盘豆,拔之。戊子,至恒农。庚寅,拔之,擒东魏陕州刺史李徽伯,俘其战士八千。

时河北诸城多附东魏,左丞杨檦自言父猛尝为邵郡白水令,知其豪杰,请往说之,以取邵郡;泰许之。檦乃与土豪王覆怜等举兵,收邵郡守程保及县令四人,斩之,表覆怜为郡守,遣谍说谕东魏城堡,旬月之间,归附甚众。东魏以东雍州刺史司马恭镇正平,司空从事中郎闻喜裴邃欲攻之,恭弃城走,泰以杨檦行正平郡事。

上修长干寺阿育王塔,出佛爪发舍利。辛卯,上幸寺,设无碍食,大赦。

九月,柔然为魏侵东魏三堆,丞相欢击之,柔然退走。

行台郎中杜弼以文武在位多贪污,言于丞相欢,请治之。欢曰:“弼来,我语尔!天下贪污习俗已久。今督将家属多在关西,宇文黑獭常相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正纲纪,不相假借,恐督将尽归黑獭,士子悉奔萧衍。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尔宜少待,吾不忘之。”

欢将出兵拒魏,杜弼请先除内贼。欢问内贼为谁,弼曰:“诸勋贵掠夺百姓者是也。”欢不应,使军士皆张弓注矢,举刀,按槊,夹道罗列,命弼冒出其间,弼战慄流汗。欢乃徐谕之曰:“矢虽注不射,刀虽举不击,槊虽按不刺,尔犹亡魄失胆。诸勋人身犯锋镝,百死一生,虽或贪鄙,所取者大,岂可同之常人也!”弼乃顿首谢不及。

欢每号令军士,常令丞相属代郡张华原宣旨,其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

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欢号令将士,常鲜卑语,敖曹在列,则为之华言。敖曹返自上洛,欢复以为军司、大都督,统七十六都督。以司空侯景为西道大行台,与敖曹及行台任祥、御史中尉刘贵、豫州刺史尧雄、冀州刺史万俟洛同治兵于虎牢。敖曹与北豫州刺史郑严祖握槊,贵召严祖,敖曹不时遣,枷其使者。使者曰:“枷则易,脱则难。”敖曹以刀就枷刎之,曰:“又何难!”贵不敢校。明日,贵与敖曹坐,外白治河役夫多溺死,贵曰:“一钱汉,随之死!”敖曹怒,拔刀斫贵;贵走出还营,敖曹鸣鼓会兵,欲攻之。侯景、万俟洛共解谕,久之乃止。敖曹尝诣相府,门者不纳,敖曹引弓射之,欢知而不责。

闰月,甲子,以武陵王纪为都督益、梁等十三州诸军事、益州刺史。

东魏丞相欢将兵二十万自壶口趣蒲津,使高敖曹将兵三万出河南。时关中饥,魏丞相泰所将将士不满万人,馆谷于恒农五十馀日,闻欢将济河,乃引兵入关,高敖曹遂围恒农。欢右长史薛琡言于欢曰:“西贼连年饥馑,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今敖曹已围陕城,粟不得出。但置兵诸道,勿与野战,比及麦秋,其民自应饿死,宝炬、黑獭何忧不降!愿勿渡河。”侯景曰:“今兹举兵,形势极大,万一不捷,猝难收敛。不如分为二军,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前军若败,后军承之。”欢不从,自蒲津济河。

丞相泰遣使戒华州刺史王罴,罴语使者曰:“老罴当道卧,貉子那得过!”欢至冯翊城下,谓罴曰:“何不早降!”罴大呼曰:“此城是王罴冢,死生在此。欲死者来!”欢知不可攻,乃涉洛,军于许原西。泰至渭南,征诸州兵,皆未会。欲进击欢,诸将以众寡不敌,请待欢更西以观其势。泰曰:“欢若至长安,则人情大扰;今及其远来新至,可击也。”即造浮桥于渭,令军士赍三日粮,轻骑度渭,辎重自渭南夹渭而西。冬,十月,壬辰,泰至沙苑,距东魏军六十里。诸将皆惧,宇文深独贺。泰问其故,对曰:“欢镇抚河北,甚得众心。以此自守,未易可图。今悬师渡河,非众所欲,独欢耻失窦泰,愎谏而来,所谓忿兵,可一战擒也。事理昭然,何为不贺!愿假深一节,发王罴之兵邀其走路,使无遗类。”泰遣须昌县公达奚武觇欢军,武从三骑,皆效欢将士衣服,日暮,去营数百步下马,潜听得其军号,因上马历营,若警夜者,有不如法,往往挞之,具知敌之情状而还。

欢闻泰至,癸巳,引兵会之。候骑告欢兵且至,泰召诸将谋之。开府仪同三司李弼曰:“彼众我寡,不可平地置陈,此东十里有渭曲,可先据以待之。”泰从之,背水东西为陈,李弼为右拒,赵贵为左拒,命将士皆偃戈于苇中,约闻鼓声而起。晡时,东魏兵至渭曲,都督太安斛律羌举曰:“黑獭举国而来,欲一死决,譬如猘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苇深土泞,无所用力,不如缓与相持,密分精锐径掩长安,巢穴既倾,则黑獭不战成擒矣。”欢曰:“纵火焚之,何如?”侯景曰:“当生擒黑獭以示百姓,若众中烧死,谁复信之!”彭乐盛气请斗,曰:“我众贼寡,百人擒一,何忧不克!”欢从之。

东魏兵望见魏兵少,争进击之,无复行列。兵将交,丞相泰鸣鼓,士皆奋起,于谨等六军与之合战,李弼等帅铁骑横击之,东魏兵中绝为二,遂大破之。李弼弟檦,身小而勇,每跃马陷陈,隐身鞍甲之中,敌见皆曰:“避此小儿!”泰叹曰:“胆决如此,何必八尺之躯!”征虏将军武川耿令贵杀伤多,甲裳尽赤,泰曰:“观其甲裳,足知令贵之勇,何必数级!”彭乐乘醉深入魏陈,魏人刺之,肠出,内之复战。丞相欢欲收兵更战,使张华原以簿历营点兵,莫有应者,还,白欢曰:“众尽去,营皆空矣!”欢犹未肯去。阜城侯斛律金曰:“众心离散,不可复用,宜急向河东!”欢据鞍未动,金以鞭拂马,乃驰去,夜,渡河,船去岸远,欢跨橐驼就船,乃得渡。丧甲士八万人,弃铠仗十有八万。丞相泰追欢至河上,选留甲士二万馀人,馀悉纵归。都督李穆曰:“高欢破胆矣,速追之,可获。”泰不听,还军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乃于战所人种柳一株以旌武功。

侯景言于欢曰:“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愿得精骑二万,径往取之。”欢以告娄妃,妃曰:“设如其言,景岂有还理!得黑獭而失景,何利之有!”欢乃止。

魏加丞相泰柱国大将军,李弼等十二将皆进爵增邑有差。

高敖曹闻欢败,释恒农,退保洛阳。

己酉,魏行台宫景寿等向洛阳,东魏洛州大都督韩贤击走之。州民韩木兰作乱,贤击破之。一贼匿尸间,贤自按检收铠仗,贼歨起斫之,断胫而卒。魏复遣行台冯翊王季海与独孤信将步骑二万趣洛阳,洛州刺史李显趣三荆,贺拔胜、李弼围蒲坂。

东魏丞相欢之西伐也,蒲坂民敬珍谓其从祖兄祥曰:“高欢迫逐乘舆,天下忠义之士皆欲剚刃于其腹。今又称兵西上,吾欲与兄起兵断其归路,此千载一时也。”祥从之,纠合乡里,数日,有众万馀。会欢自沙苑败归,祥、珍帅众邀之,斩获甚众。贺拔胜、李弼至河东,祥、珍帅猗氏等六县十馀万户归之,丞相泰以珍为平阳太守,祥为行台郎中。

东魏秦州刺史薛崇礼守蒲坂,别驾薛善,崇礼之族弟也,言于崇礼曰:“高欢有逐君之罪,善与兄忝衣冠绪馀,世荷国恩,今大军已临,而犹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长安,署为逆贼,死有馀愧。及今归款,犹为愈也。”崇礼犹豫不决。善与族人斩关纳魏师,崇礼出走,追获之。丞相泰进军蒲坂,略定汾、绛,凡薛氏预开城之谋者,皆赐五等爵。善曰:“背逆归顺,臣子常节,岂容阖门大小俱叨封邑!”与其弟慎固辞不受。

东魏行晋州事封祖业弃城走,仪同三司薛修义追至洪洞,说祖业还守,祖业不从。修义还据晋州,安集固守。魏仪同三司长孙子彦引兵至城下,修义开门伏甲以待之。子彦不测虚实,遂退走。丞相欢以修义为晋州刺史。

独孤信至新安,高敖曹引兵北度河。信逼洛阳,洛州刺史广阳王湛弃城归邺,信遂据金墉城。孝武帝之西迁也,散骑常侍河东裴宽谓诸弟曰:“天子既西,吾不可以东附高氏。”帅家属逃于大石岭。独孤信入洛,乃出见之。时洛阳荒废,人士流散,唯河东柳虬在阳城,裴诹之在颍川,信俱征之,以虬为行台郎中,诹之为开府属。

东魏颍州长史贺若统执刺史田迄,举城降魏,魏都督梁回入据其城。前通直散骑侍郎郑伟起兵陈留,攻东魏梁州,执其刺史鹿永吉。前大司马从事中郎崔彦穆攻荥阳,执其太守苏淑,与广州长史刘志皆降于魏。伟,先护之子也。丞相泰以伟为北徐州刺史,彦穆为荥阳太守。

十一月,东魏行台任祥帅督将尧雄、赵育、是云宝攻颍川,丞相泰使大都督宇文贵、乐陵公辽西怡峰将步骑二千救之。军至阳翟,雄等军已去颍川三十里,祥帅众四万继其后。诸将咸以为“彼众我寡,不可争锋”。贵曰:“雄等谓吾兵少,必不敢进。彼与任祥合兵攻颍川,城必危矣。若贺若统陷没,吾辈坐此何为!今进据颍川,有城可守,又出其不意,破之必矣!”遂疾趋,据颍川,背城为陈以待。雄等至,合战,大破之。雄走,赵育请降,俘其士卒万馀人,悉纵遣之。任祥闻雄败,不敢进,贵与怡峰乘胜逼之,祥退保宛陵;贵追及,击之,祥军大败。是云宝杀其阳州刺史那椿,以州降魏。魏以贵为开府仪同三司,是云宝、赵育为车骑大将军。

都督杜陵韦孝宽攻东魏豫州,拔之,执其行台冯邕。孝宽名叔裕,以字行。

丙子,东魏以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万俟普为太尉。

司农张乐皋等聘于东魏。

十二月,魏行台杨白驹与东魏阳州刺史段粲战于蓼坞,魏师败绩。

魏荆州刺史郭鸾攻东魏东荆州刺史清都慕容俨,俨昼夜拒战二百馀日,乘间出击鸾,大破之。时河南诸州多失守,唯东荆获全。

河间邢磨纳、范阳卢仲礼、仲礼从弟仲裕等皆起兵海隅以应魏。

东魏济州刺史高季式有部曲千馀人,马八百匹,铠仗皆备。濮阳民杜灵椿等为盗,聚众近万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骑三百,一战擒之,又击阳平贼路文徒等,悉平之,于是远近肃清。或谓季式曰:“濮阳、阳平乃畿内之郡,不奉诏命,又不侵境,何急而使私军远战!万一失利,岂不获罪乎!”季式曰:“君何言之不忠也!我与国家同安共危,岂有见贼而不讨乎!且贼知台军猝不能来,又不疑外州有兵击之,乘其无备,破之必矣。以此获罪,吾亦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