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元稹家书

诲侄等书

告仑等:吾谪窜方始,见汝末期,粗以所怀,贻诲于汝。汝等心志未立,冠岁行登。古人讥十九童心,能不自惧?吾不能远谕他人,汝独不见吾兄之奉家法?吾家世俭贫,先人遗训常恐置产怠子孙,故家无樵苏之地,尔所详也。吾窃见吾兄自二十年来,以下士之禄持窘绝之家,其间半是乞丐羁游以相给足。然而吾生三十二年矣。知衣食之所自始。东都为御史时,吾常自思:尚不省受吾兄正色之训而况于鞭笞诘责乎!呜呼!吾所以幸而为兄者,则汝等又幸而为父矣!有父如此,尚不足为汝师乎?吾尚有血诚将告于汝:吾幼乏岐嶷,十岁知文,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是时尚在凤翔,每借书于齐仓曹家,徒步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十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如是者十年,然后粗沾一命,粗成一名。及今思之,上不能及乌鸟之报复,下未能减亲戚之饥寒,抱衅终身,偷活今日。故李密云:生愿为人兄,得奉养之日长。吾每念此言,无不雨涕。汝等又见吾自御史来,效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尚知之乎?吾此意,虽弟兄未忍及此。盖以往岁乔职谏官,不忍小见,妄干朝听,谪弃河南,泣血西归,生死无告。幸余命不殒,重戴冠缨,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呜呼!及其时而不思,既思之而不及,尚何言哉!今汝等父母天地,兄弟成行,不于此时佩服诗书以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吾又以吾兄所识易涉悔尤。汝等出入游从亦宜切慎。吾诚不宜言及于此。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吾终鲜姊妹,陆氏诸生,念之倍汝、小婢子等。既抱吾殁身之恨,未有吾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寄之,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稹付仑、郑等。

【译文】

告知元仑等:我刚刚被贬官放逐,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们,现在将我心中大致想到的对你们的教诲写出来,赠送给你们。你们还没有立志向,但已即将二十岁了。古人讥笑鲁昭公即位后十九岁还有童心,相比之下,你们能不担心吗?我且不讲别人,你们难道没有看到我哥哥是怎么奉守家法的吗?我们家世节俭、清贫,祖上遗训,总怕置了产业会使子孙懒惰,所以家中无寸土之地,这是你们所知道的。我见哥哥二十年来,以低级官吏的俸禄,供养着这个非常贫困的家庭,这中间一半要靠向人乞求,出外作客来维持家用。我直到三十二岁,才知道衣食是怎么来的。在我在洛阳当御史时,常常想:哥哥从未严厉教训过我,更何况用鞭子抽打,恶言恶语斥责我呢?唉!我有幸有这样的哥哥,你们又有幸有这样的父亲!有这样的父亲难道还不可以当你们的老师吗?我还有肺腑之言要告诉你们:我小时并不聪慧,十岁才懂得文章,没有听过父亲严厉的教训,没有得到师友的帮助。记得在我刚读书时,母亲的一句叹息之言触动了我,于是立志学习。当时是在凤翔,我常常从齐仓曹家借书,然后拿着书,步行到陆姐夫那里请他讲授。努力奋勉,这是我刚开始读书时的情况。十五岁在科举考试中以经义取中。于是捧起古人的旧书在西窗下钻研、沉思、吟咏,几乎到了不偷看园子和外面井台的程度。像这样读书十年,我才勉强作了一名小官,大体上获得一些名声。如今想来,对上不能像乌鸦反哺一样孝养父母;对下未能减轻亲戚挨冻受饿的程度,终身遗憾,苟且偷生至今。从前李密说:“活着愿意为兄长,可以长时间地尽奉养之责。”我每每想到这句话,就流泪。你们看到,我任御史以来,尽心工作,没有避祸的想法;遇事有捐躯的决心,你们知道吗?我的这番心意,虽是弟兄间,也不忍心表白。以往我任谏官时,忍不住个人所见,大胆冒犯朝廷的政事,以致获罪,从河南贬官,悲伤地回到西边,生死不知。幸亏残余的生命没有完结,重新为官,我经常发誓,要为君王效力,死而后已,扬名于后代,这样死后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祖先。唉!他们活着时,我没有想念他们,现在想念他们又来不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你们得到父母的厚爱,兄弟成行,不在这时敬读诗书以求荣耀发达,那还成人吗?还可以叫做人吗?我又想到哥哥由于交游不慎所带来的深深的悔恨。你们交友往来也应谨慎。我实在不宜在此说这些。我生长在京城,有许多朋友、随从,却从不认识妓女、优伶的居所,也未曾在闹市放肆地观看她们,你们信吗?我的姐妹少,对陆家几个孩子比对你们、小丫头们更加挂念。你们有像我一样终身的遗憾,却没有我克己的诚心,我日夜思虑,好像忘了生存。你们得便把我这封信抄一遍寄去,希望你们奋发,千万努力,不要空度须臾的时光。元稹写给仑、郑等。

【题解】

元稹在这封家书中,教育侄子们要勤奋学习。信中他向侄子们讲述了自己刻苦求学的过程:小的时候并不聪慧;没有受到父亲严厉的训导;得不到师友的资助;依靠借书学习;徒步登门求教等。靠着个人的勤奋刻苦,终于学业有成。以此激励侄儿们抓紧时机,读书学习。他还告诫侄儿们,交友要慎重,要洁身自好。

元稹小传

元稹(779—831),唐代文学家。字微之,别字威明。河南洛阳(今属河南)人。为北魏鲜卑族拓跋部后裔。贞元九年(793)以明经擢第。次年得陈子昂《感遇》诗及杜甫诗数百首读之,始作诗。贞元十五年,初仕于河中府。十九年登书判拔萃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806),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左拾遗,后被提拔为监察御史,出使剑南东川,劾奏不法官吏,为此得罪宦官权贵。元和五年,宦官与元稹争宿驿舍正厅,击伤元稹,反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元和十年一度回朝,不久出为通州司马,转虢州长史。这一时期作诗甚多,与白居易等酬唱频繁。元和十四年,再度回朝任膳部员外郎。次年得崔潭峻援引,擢祠部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承旨。长庆二年(822),拜平章事、居相位三月。为依附另一派宦官的李逢吉所倾轧,出为同州刺史,改浙东观察使。大和三年(829),入为尚书左丞,又出为武昌军节度使,逝世于任所,终年53岁。

元稹诗歌、小说、散文、文学批评等方面均取得很大成就,而以诗歌成就最大,历来受到文学史家的重视。成就较大的是在元诗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乐府诗、颇具特色的艳诗与悼亡诗、独树一帜的次韵排律,“在平易坦荡中呈现出丽绝华美”,与白居易一道同为新乐府运动倡导者,形成流传至今的诗歌流派“元和体”和“长庆体”。

元稹生活在盛世巅峰过后的中唐,无论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与参加,诗歌内容的变革,诗歌理论的提出,诗歌唱和形式的创新,还是对唐文,尤其是对当时制诰文的弃旧图新,以及对唐传奇的发展繁荣,都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是中唐文坛主盟者之一。

元稹与韦丛

元稹的妻子韦丛出身名门,其父韦夏卿为京兆尹,后任太子少保。这桩婚姻有很大的政治成分,当时二十四岁的元稹科举落榜,但是韦夏卿很欣赏元稹的才华,相信他有大好前程,于是将小女儿许配给他,而元稹则是借这桩婚姻得到向上爬的机会,不过两人在婚后却是恩爱百般,感情非常好。

以韦丛的家庭背景,下嫁给元稹对于当时的元稹来说就好像天女下凡一样。她不仅贤惠端庄、通晓诗文,更重要的是出身富贵,却不好富贵,不慕虚荣,从元稹的这几首诗来看,当时正是他不得志的时候,过着清贫的生活,韦丛从大富人家来到这个清贫之家,却无怨无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关心和体贴丈夫,对于生活的贫瘠淡然处之。元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政治上晋升的途径,却没想到韦丛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体贴的娇妻。古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婚后元稹忙着科试,家中的家务全是韦丛一人包办,而婚前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父亲疼爱的小女儿,韦丛的贤惠淑良可想而知。也难怪元稹在数年以后,总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与他共度清贫岁月的结发妻子韦丛。

也许正是清贫与操劳,使这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年仅二十七岁就离开了人世。元稹对妻子一直有深切的思念和无法释怀的悲伤,韦丛与他同苦七年,却在他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离开了他,而元稹能做的只有祭奠亡故的爱妻,以及在诗中写下自己的思念。“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夫妻总是这样,尽管互相恩爱却因为物质条件的贫瘠而无法让心爱的人过得更加幸福。

更可悲的是,韦丛下葬的时候元稹因为御史留东台而没有前往送葬,韦丛离开的身影该是多么寂寞!幸运的是,韦丛因为几组情意绵绵的诗歌而永远留在了后世读者的心中。

少年及第

元稹的家庭世代读书为官。他的祖父元悱曾经担任过南顿丞,父亲元宽也曾经担任过兵部郎中。元稹长得清秀可人,父母都非常宠爱他。从三四岁起父亲就教他读书写字,背诵古诗。

然而,好景不长,元稹8岁那年,父亲不幸去世。前母所生的几个哥哥,不愿供养后母和弟妹们。年轻的母亲郑氏只好带着子女离开洛阳到凤翔去投依娘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坚强贤淑的母亲没让生活的重担压倒,她一方面料理子女的生活,一方面加强对子女的教育。

逆境是人才成长的硎石。聪明颖悟的元稹深知求学不易,他学习更加刻苦勤奋了。没有书读,他就到处去借,借来之后就不分昼夜地读,遇到精彩的地方还要抄下来。

元稹的刻苦自砺精神,赢得了很多人的赞赏。大家又见他十多岁年纪就能吟诗作文,其诗文又往往思路广阔,描写细腻,流露出对自然、对人的无限热爱之情。因此,都称他叫“元才子”。

有一个秋天的晚上,天高气爽,星辰灿烂,银河皎洁。眼前的一切使感情细腻的他,心潮激荡,诗兴冲动。他沉吟着、思考着,等酝酿成熟了,一口气跑回屋内,挥笔疾书,只见他写道:

旦夕天气爽,风飘叶渐轻/星繁河汉白,露逼衾枕清/丹鸟月中灭,莎鸡床下鸣。

悠悠此怀抱,况复多远情。

最后一句,语言虽少,但含义深远,有着丰富的内涵。

凭借着刻苦的精神,元稹刚刚15岁,就明经擢第,成了年轻的进士,后来他又参加了拔萃科和制举考试,也都一举成功。

元稹作品精选

遣悲怀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宅。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f,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注释】

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最小的女儿。此以谢安最偏爱侄女谢道韫之事为喻/黔娄:战国时齐国的贫士。此自喻。言韦丛以名门闺秀屈身下嫁。百事乖:什么事都不顺遂。

荩箧:竹或草编的箱子/泥:软缠,央求/藿(huò):豆叶/邓攸:西晋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晋书·邓攸传》载:永嘉末年战乱中,他舍子保侄,后终无子。

潘岳:西晋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诗》三首。这两句写人生的一切自有命定,暗伤自己无妻无子的命运。

同穴四句:希望死后与妻同葬一处。又希望来世再为夫妻。但这些希望都难以实现。现在能做到的,只是彻夜难眠,以刻骨铭心的苦苦思念来弥补她生前所经受的艰难困苦。窅(yǎo)冥:幽暗貌。

【题解】

元稹的元配妻子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于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和元稹结婚,当时她二十岁,元稹二十五岁。婚后生活比较贫困,但韦丛很贤惠,毫无怨言,夫妻感情很好。过了七年,元稹任监察御史时,韦丛就病死了,年仅二十七岁。元稹悲痛万分,写了不少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是这三首《遣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