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秋策》之战国子家(15)

第六十三回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第六十四回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第六十五回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第六十六回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六十七回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第六十八回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第六十九回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第七十回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第七十一回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第七十二回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第七十三回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第七十四回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第七十五回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第七十六回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第七十七回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第七十八回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第七十九回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第八十回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第八十一回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所谓“杂家”

《汉志》列杂家一门,其叙论曰:“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按,杂而曰家,本不词;但《吕览》既创此体,而淮南述之,东方朔等著论又全无一家之归,则兼儒墨合名法而成一家书之现象,在战国晚年已成一段史实。

《吕氏春秋》一书,即所谓八览六论十二纪之集合者,在思想上全没有一点创作,体裁乃是后来人类书故事集之祖。现在战国子家流传者,千不得一,而《吕览》取材之渊源,还有好些可以找到的。这样著书法在诸子的精神上是一种腐化,因为儒家果然可兼,名法果然可合,诸子果无不可贯的话,则诸子固已“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了。稷下诸子不名一家,而各自著其书,义极相反;“府主”并存而不混之,故诸子各尽其长。

这个阳翟大贾的宾客,竟为吕氏做这么一部赝书,故异说各存其短。此体至淮南而更盛,而淮南书之矛盾乃愈多。因吕氏究竟不融化,尚不成一种系统论,孔墨并被称者,以其皆能得众,皆为后世荣之,德容所以并论者,以其兼为世主大人所乐听,此尚是超乎诸子之局外,立于世主大人之地位,而欣赏诸子者。若淮南书,则诸子局外之人,亦强人诸子之内,不复立于欣赏辩说之客者地位,而更求熔化得成一系统论。

《吕览》这部书在著书体裁上是个创作,盖前于《吕览》者,只闻著篇不闻著成系统之一书。虽慎子著十二论以齐物为始,仿佛像是一个系统论,但《慎子》残文见于《庄子》等书者甚少,我们无以见他的十二论究竟原始要终系统到什么地步。自吕氏而后,汉朝人著文,乃造系统,于是篇的观念进而为书的观念。淮南之书,子长之史,皆从此一线之体裁。

“吕氏”“淮南”两书,自身都没有什么内含价值,然因其为“类书”,保存了不少的早年材料,所以现在至可贵。犹之乎《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书,自身都是无价值的,其价值在其保存材料。《永乐大典》的编制法,尤其不像一部书,然古书为他保存了不少。

囗祥之重兴与五行说之盛

中国古来和一切古国家一样,都是最重巫卜的。即如安阳殷墟出土卜辞数量之多,可知当时无事不卜。到了周世史官所职,仍以卜事为先。春秋战国时人民的理性大发达,卜事大废,而一切怪力乱神之说为学者所摈弃。乃战国晚年齐国又以他的民间迷信及他的哲学化的迷信——五行论——渐渐普遍中国,这些东西便是汉朝学问思想的一个开端。当时的明理之儒,对这些东西很愤恨的。《史记·荀子列传》:“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囗祥”。《荀子》书中有《非相》等篇,痛论这些物事。非十二子篇中排五行论,正是对这种风气而发,不过把造作五行论的罪加在子思孟轲身上,大约是冤枉他们俩了。

阴阳之教,五行之论,消息之说,封禅之事,虽由秦皇汉武之培植而更盛,然秦皇汉武也只是取当时民间的流行物而好尚之,不是有所创造。《汉志》中所录关于这一类的东西极多,不过现在都不存在,所以这一派在汉之极盛虽是一件显然的事实,而这些齐学之原由,除《史记·论邹衍》的一段外,竟无材料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战国末年已成就的一种大风气罢了。

梁朝与稷下

战国时五光十色的学风,要有培植的所在,犹之乎奇花异树要有他们的田园。欧洲十七八世纪的异文异说,靠诸侯朝廷及世族之家的培养;十九世纪的异文异说,靠社社富足能养些著文卖书的人。战国时诸子,自也有他们的生业,他们正是依诸侯大族为活的。而最能培植这些风气的地方,一是梁朝,一是稷下。这正同于路易王李失路丞柏下之巴黎,伏里迭利二世之柏林,加特林后之彼得斯堡。

梁朝之盛,在于文侯之世。

(《史记·魏世家》)文侯之师田子方……文侯受子贡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

《汉志·儒家》有魏文侯六篇,早已佚。然《乐记》《吕览》《说苑新序》引魏文侯事语甚多,盖文侯实是战国时最以礼贤下士重师崇儒著闻者。《汉志·儒家》魏文侯六篇后又有李克七篇,班注云:“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子夏说教西河,是儒学西行一大关键。禽滑厘相传即于此受业。文侯朝中又有吴起,亦儒者曾参弟子。文侯卒,武侯立。文侯武侯时魏甚强。武侯卒,公孙缓与惠侯争立,几乎亡国。

惠王初年,魏尚强,陵厉韩赵,后乃削于齐楚,尤大困于秦,去安邑而徙大梁。《史记·魏世家》:“惠王数败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惠侯卒(惠王之称王乃追谥,见《史记》),襄王立,更削于秦。卒,哀王立。哀王卒,昭王立,魏尤削于秦。昭王卒,安釐王立。是时魏以“一万乘之国……西面而事秦,称东藩,受冠带,祠春秋”。然以信陵君之用,存邯郸,却秦军,又“率五国兵攻秦,败之河内,走蒙骜”。自秦献孝东向以临诸侯之后,关东诸侯无此盛事。《韩非子·有度篇》以齐桓楚庄魏安釐之伯合称,魏安釐王必也是一个好文学者,不然他冢中不会有许多书。

(《晋书·束皙传》)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

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二篇,论戈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画赞之属也。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

烧策之余,尚有如许多书,恐怕当时诸侯不是人人这样好学罢?魏地入秦,大梁为墟(见《史记·魏世家赞》),历经楚汉,王侯易主,而梁朝在汉之盛犹以多文学贤士闻,梁地风气所流者远矣。

齐以其富更可以致天下贤士,炫于诸侯。《史记·孟荀列传》:

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又《田完世家》: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髠,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复盛,且数百千人。(按:言复盛必其前曾盛,然《史记》无明文,不知是在威王时或在姜氏朝?)

战国中期方术文学之士闻名于后者,几乎皆是客游梁朝稷下之人(试以《汉志·诸子略》各家名称较之),可见这样朝廷与这样风气的关系。荀卿时,齐已一度亡于燕,尚修列大夫之缺,梁安釐王亦在四战之世,还都如此。

齐晋两派政论

一种政论之生不能离了他的地方人民性,是从到古今再显明没有的事情。例如放任经济论之起于英,十八世纪自由论之起于法,国家论及国家社会论起于德,所谓“拜金主义”者之极盛于美,都使我们觉得有那样土田,才生那样草木。中国在春秋战国间东西各部既通而未融,既混而未一,则各地政论之起,当因地域发生很不同的倾向,是自然的事。

战国时风气最相反的莫如齐秦,一以富著,一以强称,一则宽博,一则褊狭,一则上下靡乐,一则人民勇于公战,一则天下贤士皆归之,一则自孝公以来即燔灭诗书(见《韩非子·和氏篇》)。齐则上下行商贾之利,秦则一个纯粹的军国家,齐之不能变为秦,犹秦之难于变为齐。秦能灭齐而不能变其俗,秦地到了汉朝,为天下之都,一切之奢侈皆移于关中,而近秦之巴蜀,山铁之富甲于世间,然后其俗少变,然关西犹以出将著闻。(时谚,关东多相,关西多将。)在这样的差异之下,齐晋各有其不同的政治,亦即各有其政论是应该的。

但秦在缪公一度广大之后,连着几代不振作,即孝公令中所谓“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者。及献孝两世,然后又有大志于中国,而关东贤士,因秦地自然之俗而利导之,如卫鞅。不有关东贤士,无以启秦地之质,不有秦地之质,亦无以成关东贤士之用。此样政治之施用在秦,而作此样政论者则由三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