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吹唢呐声(2)

哑巴不明白人们在议论什么,但他看见有人搭起了楼梯,看见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顶,还看见大队书记在现场指挥,终于明白了什么。“呵咦!呵咦——”他拦在楼梯前,一个劲地摇手。

书记拨开他,指挥人们继续上屋。

他两只牛眼睁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挡,见对方只顾哭嚎,便急忙跑回来一脚踢倒了楼梯。

“聋子你知道个屁呵。”大队书记同他说不清,用再多的手势也说不清欠钱户与进钱户的关系,说不清队上如何穷到要拆屋的原因。何况眼下不论人们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只要有人靠近楼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哑巴都会恶狠狠地伸出一个小指头,朝前一点一点的,点出愤怒和蔑视。

很多人来得不大情愿,看见终于有人顶上了,也乐得顺水推舟,或阴或阳地敲起了边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没听老班子说么?积一分德,胜烧十年香呢……他们这样说着,说得德成有点着急,冷笑一声:“不拆也要得。哪个想把事做绝呢?只要干部口袋里抠得出票子来,我来盖屋都愿意。我吃人饭,下牛力,做一年,几张血汗票子是要的。”

“是罗是罗,我是等钱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应他。

人多口杂,明显分成了两派,拖成了一个僵局。书记有点面子上挂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声,“闹什么闹?你们是书记还是我是书记?听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们哪个不想动手,就替三老倌交钱!”

队长不敢违令,上前拍拍哑巴的肩,指指书记,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

哑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样子。

队长再次指了指手腕。

哑巴怔住了,脸一直红到脖子,绝望地咕哝两声,脚一跺,走了。

“喂,喂,猪样的家伙,”德成脸上有了猪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这么多砖要老子一个人挑么?”

哑巴横了他一眼,还是气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从哪里冒出臭脾气,把两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沟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担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枪一般射向茅草丛。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态地回到家里蒙头大睡,连二香来问话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气咻咻地回家,闯进他的房间,掀开蚊帐门,猛揭被子:“摊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担砖去!”

哑巴跳起来横他一眼,坐到另一头,摆弄自己的唢呐。

“听见没有?”德成一把夺过唢呐,“担砖,担砖!”又做了挑担的动作。

哑巴翻了个白眼,拉过蓝印花被子又蒙住了头。

“好,你有万贯家财?你吃国家粮当了干部?你舞着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饭!”

德成这些天的火气特别大。

直到天色渐暗,哑巴还空着肚子。这是第几次被哥哥夺了饭碗呢?记不清了。以前哑巴给别人帮忙回来,只要做得过于卖力,就总是要被哥哥责骂和夺饭碗。那时的哑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窝板栗,或到地里摘一个菜瓜。

可现在那些东西也没有了。他提着唢呐,无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转。他想到队长家里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混来一口两口?但他远远瞄了一眼,见队长家的婆娘在塘边刮鼎锅——把他最后一点希望刮没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粮也很紧。

他只得想想猪场里喂猪的红薯。经过他的侦察,喂猪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饭,猪场大门的一把旧锁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拧,让锁歪了脖子,走进门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几条红薯,袖口三揩两抹,红薯已经入了嘴。“假积极,偷红薯!假积极,偷红薯……”

几个也是为红薯而来的小把戏发现了他,一齐拍手大叫,及时展开了报复。

哑巴慌手慌脚,吞得更快。

“抓住这个贼老倌,到干部那里去!”

“他还想得奖状?要他去打锣,去戴高帽子。”

“这是我们看见的。老师要表扬我们,要给我们插红旗。”

哑巴知道这些小家伙不怀好意,忙摆出笑脸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们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实点!”“让他吊块牌子,像万玉一样。”孩子们指的是一个地主分子,以前总是戴着牌子上台挨斗。

几只手把哑巴七拉八扯,押出了猪场,直往队部而去。哑巴知道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势——莫拖莫拖,我给你们打个鸟笼子,抓斑鸠,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势——我给你们做个篾篓子,套泥鳅,好不好?

“不要不要!”

还是手势——那,我来吹唢呐……

小把戏们这下动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听的。”

哑巴抽出了唢呐,随着肚皮一鼓,腮帮鼓成两个半球,口水开始从嘴边溢出,然后又从喇叭口流出。他似乎还有微弱的辨音力,还能凭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聋哑以前的声音记忆。他当然吹得有点乱,声音像鸡鸣,像鸭喧,像狗在跳跃,像牛在嬉耍,像丰收的锣鼓。一串串音符在争吵,在冲撞,在扭打,你咬着我,我咬着你,流出了鲜血。

小把戏们基本表示满意,只是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还想恶作剧:“不行,这个不好听,小指头,小指头。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吗?”

哑巴生气地摇摇头。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们闹起来了。有的爬到他头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还抢夺他手中的唢呐……直到二香出现才一哄而散。他们看见二香急急地赶来,一把抓住哑巴,像抓住一个孩子,拉着就走。

“香婶婶,他偷红薯!”

“香婶婶,他是个假积极,贼老倌!”

“抗拒从严!坚决打倒……”孩子们也熟悉了批判会上的语言。

“不要喊,千万不要喊。”二香惊慌地转身,摸摸他们的头,“好伢儿,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炒蚕豆贿赂他们。

哑巴总算回到自己家里了。幸好大哥不在,让他免了挨骂。嫂嫂把他安顿在椅子上,首先打来一盆热水,要他洗手,又拿来一双鞋子,要他换上,最后才端来饭菜。纤秀的手,陌生的手,端来酸白菜和辣椒,上面还有一个黄油油的荷包蛋。

嗷——哑巴呜呜地哭起来。

嫂子没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脚头往吊壶下塞柴。

哑巴发现哥哥与嫂嫂吵架。哥哥红着眼,破口骂,踢翻椅子,挽起一只袖口,亮出巴掌不停地抖,大概骂了些什么。

嫂子的嘴也有张有合,似乎也回敬了什么。

哥哥终于下手了,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墙角。她半天没有动弹,好容易有了活气,好容易才爬起来,但丢下猪菜不管,丢下鸡鸭不管,进里屋包起几件什么衣服,泪流满面地冲出门去。

他们在吵什么呢?哑巴觉得这件事可能与自己有关。

他心慌,躲在暗角里,好像自己偷了银偷了金,做了见不得人的歹事。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脑袋。

邻居们来了,队长也来了,围着德成七嘴八舌。最后,队长仗着刚才喝了两口酒,摆出做主的架势,走到哑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语——喂,你明天不要出工了,搭班车到你嫂子娘家去,把嫂子接回来。懂不懂?

哑巴不用听就懂了,连连点着头。

他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蓝晃晃的新布衫,穿上每年只穿那么几次的黄色胶鞋,夹着雨伞跌跌撞撞地出发。他总算把嫂子接回来了,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但哥哥还是黑着一张脸,只得没有再动手脚。唉,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张脸露出笑容?哑巴暗暗费了好些心计,成天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他看见哥哥摸出烟盒,就赶忙递上火柴。看见哥哥身上有汗,就赶忙摇起了蒲扇。他得在家里多做些事,于是光着上身,担粪泼菜,上山砍柴,挑水扫地,连鸡棚鸭埘也清扫了一遍。墙角里的鸡粪扫不干净,他就跪在地上,用碎瓦片去刮,一点,一点,刮,刮……哥哥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争辩,闹得双方的脸色都不好看。哑巴就在另一间房里拍桌子,踢椅子,敲打桶子,反正闹出很大的声响,以示与哥哥同仇敌忾。为了表示更强有力的声援,他故意在那干部模样的人面前冲来冲去,最后冲到地坪里,把那人的一辆脚踏车踢翻。要不是哥哥来轰走他,他可能还会在脚踏车上猛踩几脚。

旁边有人取笑他:“你真是聋子不怕雷呵?你知道你家里是什么人吗?”

他竖起一个小指头,哼了一声。

“你好大的胆,敢说政府是小指头?”

哑巴看看对方,噘起嘴,鼓出唾沫,又顶出一个小指头。

意思是:去你妈的!

不几天,人们发现那干部模样的人再不进村了,据说他的脚踏车总是在这里被人扎破胎,或者是铃盖不见了。大家不用猜,就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但即算是那位干部,也只是报以苦笑,无法阻止这种判决。

门前溪水暖了又寒,浊了又清,田里五谷收了一季又一季,山里人不知不觉在悄悄经历着一个大变化。首先是副业开放,然后是包工包产,最后是分田分山的责任制……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如果说他第一次担着辣椒上自由市场还提心吊胆,那么他不久就有了大显身手的信心和壮志。朋友们来往不绝,他们结伴到湖北去贩茶叶,到广东去贩鱼苗,一去好多天。每次回来总带着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闻,茶余饭后,满面红光,被人们的羡慕和敬畏包围。

“德成哥”的称谓,被“德成叔”代替,“你”被“你老人家”代替,虽然他还是他,还是个经常头痛或者血压高的大胖子。

他财大气粗,在屋场里游转,开始喜欢背着手挺着胸,对有些人爱理不理,讲起话来也盛气逼人:“庆胡子,你那窝猪崽不准卖给别人,我包了!”“三老倌,你也想开口借钱?嘿嘿,你还记得钞票是方的还是圆的?”……人们在这样的喝斥下敢怒不敢言,似乎这位昔日的屠夫已经成了山大王,万万不可得罪。据说他还准备到镇上开店,准备与买卡车跑运输,准备办砖厂开炭窑——他哪一天会不会把县政府都买下来?

二香也成了女人们关注的目标。在她们看来,二香的八字真是硬,以后还用得着喂猪和锄草吗?还用得着织布和做鞋吗?拉倒吧,她就等着当地主婆,等着当贵妃和皇后娘娘么。穿金戴银不说,坐轿骑马不说,还要雇一帮丫环来前后左右地侍候吧?……奇怪的是,二香还是一个人忙里忙外,经常累得汗湿的衣衫紧贴背脊。到她家去看看,栏里七八只猪肉滚滚,屋后一园瓜菜绿油油,阶基上干净得连半根草须也没有,还有做饭、待客、出工……这样勤劳贤慧的媳妇真是少见。

她还是很少有笑脸,这一天的晚饭更是吃得提心吊胆。德成刚扒了第一口,脸色就沉下来,饭碗朝二香面前一砸。“这是什么饭?你吃!你吃!”

二香吓得赶紧尝了一口,“哦,锅里可能多了点水。”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气了。“你要我吃烂布巾?”

二香吓得再尝了一口,“丝瓜可能是老了点……”

“丝瓜?这也叫丝瓜?”

“我另外给你做……”

“做什么做?做猪潲么?”

“你是馆子里的口味吃惯了。要不,你就到镇上去……”

“你怕我今天还没跑够?你以为我的血压还不够高?你看你这个堂客,脔心好黑!”

“对不起,对不起……”

“一顿饭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个猪婆也要给我长几斤肉吧?一只鸡婆也要给我生几个蛋吧?你能做什么?你以为我吴家的钱用不完,要请你白吃饭是吧?”

德成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看看手表,夺过饭碗又吃了两口,大概吃得火气冒,筷子一丢,把碗砰的一声砸到地下,骂了一阵娘,带上手电筒出门去了。几只鸡跳过来,抢吃散落的饭粒。

二香呆若木偶,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块一块捡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间的哑巴看见,她捡到最后一块时,一颗泪珠落到了手上。

这天晚上有个附近的村庄唱大戏。山里好久没唱戏了,好久没有见过县里的大班子了,据说这次还是村长亲自带人去硬把人家几箱行头抢来的。锣鼓敲得好欢,灯火照得好亮。戏台下有卖米花糖的,卖瓜子的,卖炒板栗的,卖甜酒和米粑的。莫说去看戏,就是到那人群中挤一圈,嗅一嗅扑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哑巴今天没有去赶热闹,悄悄来到厨房里,看着缩在灶脚头发呆的女人,看着那张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

他给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没有接。

他给嫂嫂一条毛巾,但嫂嫂也没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泪眼。

他们静静地守着一堆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