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们工区的猪倌,人缘好,手脚勤,却不大讲话。与男知青们接近的时候,你们讲话,她只是听;你们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要是同这个哑巴开开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红了脸,她最激烈的抗议也只是朝你打一拳。
这一拳通常很重,让你明白猪司令不是白吃饭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边洗衣,我们刚好从木桥上过,放下几担棉饼,望着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从远山流来,绿得发蓝,清澈而冷冽。黑色、黄色以及白色的石头在水中闪动。水面跳跃着太阳的光花。
真想到水里过一把瘾,可农场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头鬼脑地朝我挤眼皮:“不准下河,掉下河的另当别论吧?”
我心领神会,身子晃了晃,大叫一声“不好”,便连衣带鞋跌落下水。伙伴们当然个个都高风亮节,关键时刻舍己救人,迅速脱掉衣履,一个个飞燕式滚翻式炸弹式马桶式纷纷扑向水中,在浪花中大显共产主义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计,在岸边大喊救人。
“再吓她一下怎么样?”我对猴子丢了个眼色。
“完全赞成!”
我和他潜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挣扎,咕噜咕噜大口吐出水泡,一个惨兮兮行将灭顶的样子。
我们事后才知道,她当时吓哭了,忘了自己不大会游泳,也呜呜呜扑进水里来了。当我们把她救上岸,冲着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当,气得抓住身边的稀泥,一把把朝我们猛射。“你们可耻!可耻!可耻——”
她水淋淋地冲上岸,就找队长告状去了。这家伙!
七
小雨的告状害人不浅,让我们不得不在会上作检讨。一气之下,我们联合进来对她实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看见她劈柴劈不动,也不再帮忙。知道她夜里常到父亲那里去,我们在半路上装鬼,叫出狼嚎般的尖声,吓得她没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间,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扫把,想象她回家时一推门,扫把打在头上的可笑情景……我们的恶毒中其实不全是恶毒,这是我后来感觉到的。
她猜出了扫把是谁安放的,气呼呼地来算账,用粉笔在我们每张门上写了个大大的“猪”字,一泄心头之愤。
办完了这件大事,再收走我们的脏衣。
洗衣?这倒是件求之不得。
我们不会洗衣,累得不愿洗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求女知青们帮忙。后来她们也累得天昏地暗,开始批判我们的懒惰,把臭东西一把把扔回来,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无法打动她们的铁石心肠。想想看吧,在这样一个内外交困危机深重万念俱灰的时刻,小雨还能伸出援手,向阶级兄弟奉献劳动加肥皂,怎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即使我们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样子吧?
这一天,我去她那里取衣,看见她在打扫猪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扫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
“不能让你一个人把雷锋学完了,也得留点给我们学学吧。”
“你这算什么?不扫还好,越扫越脏了!”
“你懂什么呢?你看着,看看我这示范动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乱子,不但把扫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裤子被柱头上一口铁钉挂住,拉开了一条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里取来针线,意思是要我脱下裤子,让她缝几针。
想到长裤下面只有一条短裤衩,我可能红了脸。
“想什么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等待我的破裤子,嘴里还嘟哝着:“有什么要紧呢,知识青年居然还封建……”
她背对着我开始缝补,偶尔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乐事。我这才看清了她盘在头顶的辫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临下之际,我还无意中瞥见一个女子衣领里从不示人的部位,洁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隐隐可见的一颗黑痣。脑子里轰隆一声,我的纯洁性可能就在这一刻丧失殆尽。
更重要的是,当我昏头昏脑回到房间,我发现裤袋里有一个柑子。我仔细回想当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烦意乱。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半夜里起床,在出工时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着饭菜却走进了厕所,刚才还在莫名其妙地骂娘和动粗,转眼又捧着一本书豪情万丈,大谈普希金和共青团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觉了蛛丝马迹,挤眉弄眼地要给我看手相,指着我手中的一条掌纹,说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处在发情期,有遗精的嫌疑,不过很快就要当上乘龙快婿!
我恨不得一饭钵盖在他脑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门。笑话,我发什么情?冲着老猪婆发情么?那两条小辫子算什么呢?老实得像只羊,傻气得像只木瓜,就算额头长得宽大一些,里面不过是装了些猪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个阎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么什么,我往后还活不活?
八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盘时走神了。我刚换了档位,轰了一下油门,让履带拖拉机爬上八号坡,就听到车后有隐隐约约的叫喊。
我探出头,看见小老头在车后追赶上来。
他像头发怒的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直到停车熄火,我才听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账!混账!”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他就捡起一个大泥块朝我砸来,虽然被我闪身躲过,但砸在机窗上四处迸溅,留下一块黄泥印痕。
他疯了么?
“场长……”
“你下来!”
我手忙脚乱跳下履带。“帽子给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么塌下来的。
他扬起手里两截树苗,“你看看,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我明白了,一定是刚才上坡时思想溜号,不知道拖拉机轧倒了路边的柚树苗。树杆的断口太新鲜,我无法抵赖。
“你长没长眼睛?简直是破坏!破坏!我同你们讲过多少遍,这是从江西农科院搞来的苗子,盘得比肉价钱还贵,买都买不到。你当大少爷?当败家子?你你你,你骆驼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从军时期记下的这个洋名。
地上的人都围过来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头,做鬼脸。几个未能当上拖拉机手的家伙则有点幸灾乐祸,把树苗看来看去,夸张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场长老杨也来了。他也是来自省城,同我们的关系较好,眼下想把场长拉开。
场长还不肯走,回过头来指着我,“你听着,你们大家都听着,哪个再破坏公家财物,我张种田一枪崩了他!”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凶什么?崩呵!”
“你他娘的还嘴硬……”
“不就是几根苗吗?我赔钱!”几张钞票被我掏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这种态度?好,就凭这一条,你马上滚!从机耕队滚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声音终于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杨返回来,整整我的衣领,笑着安慰了几句,大意是要我以后注意点。至于场长么,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当成命,不过发一阵火就过去了……我其实最听不得软话,心里一酸,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小马,你不要哭嘛……”
他越劝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来鼻涕泪水四溅:“军阀!反动派!法西斯!”
九
结束了在机耕队的短暂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钯头。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镖去站岗,看守工区堆放在路边的杉木,防范附近村里的小毛贼。
公路那一头有点动静,大概是来自老鼠或野兔。我刚想去看看,突然扑嗵一声倒在地上,梭镖也不知去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觉两眼发花,胸中气堵,脖子剧痛,后来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条毛巾紧紧勒住。
什么人?我吓得差点尿了裤裆。
我被蒙上双眼,反捆双手,押着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听见一些人声,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贼说话。当蒙眼布带取下来,我发现眼前是一个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见的那种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烟焦味,手电筒到处乱晃,七八个人影约隐约现。一个缠土布头巾的黑脸汉踢了我一脚,手中大马刀泻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应该表现勇敢,表现沉着,我提醒自己。
“听清楚了:我们是反共救国先遣军第八纵队……”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有国军的飞机来增援。你们农场已经被包围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占领县城,要兴兵北上,改换乾坤。你这个嫩崽子识相点……”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体,就是革命电影里的那些场面。
“说!”黑汉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来,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你们场里哪些是共产党?都住在什么地方?你们武装部的枪放在哪里?你们的场长、书记、队长、副队长叫什么名字?统统说出来!说了就没有你的事。”
“快点!”
“快点!”
其他人一齐起哄,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我胸口。
“打倒反动派!打倒狗特务!打倒帝国主义……”我担心迟疑会使我胡思乱想,于是不停地高呼口号,挣扎,嘶咬,吐唾沫,不给自己留下时间。
我惹恼了他们,被他们一顿好打。拉枪栓的声音也清晰传来。这就是最后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头上是洞顶,是波浪般的岩石。说实话,我害怕就这样死去,求饶的话已到了嘴边。那黑森森的波浪里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还有她——我怎么能就这样结束?我应该妥协和讨好吧?至少可以暂时屈服,等有了机会再传送情报或里应外合什么的……我后来没有那样做,是觉得敌人不会轻易受骗。再见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忍住泪,忍住心中的悲屈,绝望地盯着洞顶,体会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过了好一阵,我还活着,还能睁开眼睛吐出长气,还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发现场长变戏法一样出现了,腰扎皮带,手提驳壳枪,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辉。他捶了我一拳,“嘿嘿”两声,没说出话。
“搞什么鬼?”我大叫起来。
“不要闹,不要激动。”刚才那个拷问我的黑汉子笑了,“马小钢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刚才没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后才知道,刚才这一切不过是场长导演的一出戏,是一次演习,目的是配合全国阶级教育运动,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场和思想觉悟——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还好,算是幸运过关的一个,在全场员工大会上登台亮相,与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们一起,戴上了大红花,喝到了庆功酒。场长把我们一个个拉到台前介绍,如示家珍,爱不释手。“这才是共产党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要靠什么人?就靠这号人……”
当然,一些没通过考查的倒了大霉,是党员的丢了党籍,是团员的丢了团籍。据说猴子一见“反共救国军”的枪顶上火,吓得立即报告他父亲也是国民党员,解放前还是个戴金丝眼镜戳文明棍的人物……虽然他后来没有团籍可丢,但挨了场长一顿臭骂,受到的惩罚是担大粪,整整担了两个月。
十
形势教育和阶级教育并没有使大家鼓起劲头,倒是泡病假的越来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时有耳闻。场长找下面的人了解情况,也找到了我。
“我没意见。”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还在怄气?”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这伢,那次在地上我骂你,是一时性躁,官僚作风。其实呢,我这个人是老鸦变的,只是嘴巴丑。”
我还是冷冷地摆弄着一根草。
“你大红花也戴了,庆功酒也喝了,心里还不痛快?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张种田还有哪一点对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气不打一处来,随口点出几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两三个月没看上电影……“场长,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他摸摸头,想了想。“这些事,好办好办。”
他这一回算是真听意见了,尤其山洞考验以后,他对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场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电影。他看到银幕上抗美援朝的战火纷飞,兴致大发,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长叫到面前说:“今晚要看个痛快,你现在吃点苦,骑我的马到县里去,找电影公司再搞两部片子来。要好看的!”科长吓了一跳,说看得太晚的话,大家会肚子饿。场长扬扬手:“叫食堂煮饭!”结果,那天看电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点钟,几百号员工吃了夜宵以后连夜再看。一锅香气扑扑的萝卜煮鱼,是场长个人出钱请的客。
场长是老革命,工资高,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除了给自己留点烟钱,剩下的钱只要有人开口,他有多少给多少。他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没个数,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来了一包飞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雾。“马儿,”他叫我的外号,“你也去搞双军鞋来吧,我看清了,他还有两双,就放在衣箱的后面。”
当时我父亲身体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给我寄钱来。我一双胶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场长那里揩油。没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几个红红趾头上。
“你来。”他说。
“有事么?”
“你来。”
他领着我来到草市街。这是甘溪边的一个小镇,四周有残存的小城墙,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墙内有麻石道直通小码头,串起各种木板房,有店铺也有民居。遇到赶集,即本地人说的“赶闹子”,这里人流拥挤,热热闹闹,出售着知青们最有兴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种粉红色的酸萝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卖。
场长背着手把我带进供销社,一座破旧的观音古庙。“妹子,”他朝柜台后一个僮族姑娘点点头,“打盆热水来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