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宿青江铺(2)

入夜,最后一个火力点总算被我们拔掉。一个冲锋,战斗稀里哗啦解决了。我们获得了一批枪炮,但几乎没有弹药。可见他们已经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赵汉生来不及自杀,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送来师部。他个头高,长腿长腰,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帽子没有了,长发上有血和泥巴,大概是从尸体堆中拖出来的。他眼镜片在松明火把下熠熠发光,黑皮鞋掉了一只,走起路来一跛一跛。

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我们不会死伤惨重的。战士们收尸时哇哇地哭,一见仇人分外眼红,一齐喊打喊杀。我也怒火冲天分开众人抢上前去,揪住他胸口就煽耳光。“龟孙子,你害得我们攻了一天一夜,你他娘的再打呀!”

他嘴角流血了,晃着眼镜大声抗议:“士可杀,不可辱!”

“杀?老子不敢杀?”

为罗排长报仇为刘大嘴报仇为小结巴报仇哇……战士们围在我身边,哭喊成一片。我将大刀片子唰的一下抽了出来。但手被另一只干瘦的手抓住了,这是师长罗东的。师长光着脑袋,穿着半短的裤,端着竹烟管,身上也是血呵泥的。

“血债血还,不过杀俘虏算什么?”他把我喝退一旁,“他姓赵的从湖北跑来,算是稀客么,怎么非礼相待?”

赵汉生哼一声,脑壳扭到一边不说话。

罗师长把他打量一番:“不服输?”

“输?”对方嘴唇闭得紧紧的,眼镜后射出冷冷的光,“哼!”

“你不是党国的常胜将军吗?”

“这一仗不是被你们打输的,是被我们自己人打败的!”

他的意思我知道,这是责怪敌曹祖荫旅没有及时配合。曹祖荫是属于湘系,与鄂系素有不和,这次一直按兵不动,隔岸观火,让我们放心包了饺子。

师长笑了,“好哇,吃了败仗怨天尤人,可以理解。好在往后日子还长,我们慢慢看,慢慢看。”说完挥挥竹烟管,要我们把他押下去。

我疑惑地问:“不杀他?”

师长说:“不杀。”

赵汉生高兴了:“那好,你们放我回去,我赵某一定以礼报答。如果你们眼下需要钱粮和药品的话……”

师长说:“我们不稀罕。”

“那么,大军围剿在即,你们已插翅难逃。要不要我回去替你们说说情,恕你们叛逆之罪,给一条出路?”

师长紧紧盯住他,目光逐渐变得严厉。“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还有脸说大话?你也是读书人,可知道天下有廉耻二字?你们恃强欺弱,苛捐杂税,为非作歹,恶贯满盈,还说我们有罪?你们把一个好生生的中国糟蹋得不成样子,准备恕谁的罪?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人民要审判你们这批罪人!”

这时周围闪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战士们挡住了去路。吵嚷声、哭闹声、刀枪碰击声,好像要把整个屋子胀破。

“不能留着这团毒,杀!不杀不平民愤!”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哇!”

“取了他的狗头祭坟呀!”

……

师长伸开双臂,好不容易拦住大家,又靠着警卫员和参谋们帮忙,才拉开一条通道,使赵汉生没有变成一团肉泥。他在混乱之中也免不了挨了几记乱拳。待赵汉生踉踉跄跄地走远,师长揉着自己的肩背,瞪了大家一眼:“俘虏政策呢?都还给我了?回去!干部领头,把本本再读两遍!”他又指着我的鼻子,“赵汉生由你负责。他少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问!”

我叽叽咕咕,虽有意见但没敢高声。

以后一段时间,赵汉生就由我们特务连收押看管。

他这个人很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在牢房里出操,立正,向右转,正步走,手脚抽筋似地扯得笔直,走到窗前咔地来一个立正,然后又向后一转,咣咣咣地正步走回来。原地跑步,俯卧撑,打拳,也是他经常有的节目,闹腾得自己一身汗水淋淋。接下来,他久久地盘腿闭目,叽哩咕噜胡言乱语。

我以为他癫了,忙去告诉罗师长,说这个人留着也没用。师长觉得奇怪,跟着我到牢房窗口听了一阵。

“没什么,他在背总理遗训。”

“不是念经念咒么?好多之夫也者。”

“那是背唐诗。”

“唐诗?”

“是呵,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师长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唐诗,然后自己也哼了几句,声调忽高忽低倒也滑稽。我知道,他读过不少书,行军时行李一小卷书倒几大堆,大家都说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们连正少个文书师爷,留了他也好。”

“师爷?大材小用吧?他洋墨水都喝过的。你晓得什么!”师长说完,因为有事就匆匆走了。

师长刚走,我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长官……”赵汉生一张白脸探出了窗口。“请问,刚才是谁在此吟诗?”

“我们师长。”

“罗东?”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胆!你该叫他罗大爷。要不是他,你就是有九条命,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没与我计较,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摇摇头,“可惜呀。当年在广州,我拜读过他的文章。北伐时攻打岳州,他还率部为我解过围。他可是个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将才……”他盯着师长远去的那身带补丁的军装,叹了口气。

我记得一个私塾先生对我说过:有几本古书如《水浒》和《三国》,讲的都是用兵打仗的事,为兵家必读之书。我寻思,赵汉生既然背得遗训吟得唐诗,想必《三国》《水浒》也是懂的,何不叫他把肚子里的存货也通通缴出来,让我程拐子也长长见识?当晚,擦完枪,查完哨,没事了,我扯两皮旱烟叶,提一条板凳,踢开了牢房门。

他扶扶眼镜,看清是我,上前来欠了欠身子,“贵军优待俘虏,为我疗伤治病,本人……深表感激。”

我挥挥手要他坐下,自己把板凳一放,屁股坐一头,两脚踏一头,也坐好了。

他以为我是来提审,静静地等待着。

我卷着烟丝,“你读过那本水什么……《水浒》吧?”

没有回音。

“问你!读过没有?”

“哦……当然……”

“那好,今天给我讲一段。”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要你讲,你就讲。选好听的来一段,我想听。”

他脸上有哭笑不得的神情。犹疑了好半天,大概是感激我们的优待,自己也有点闲得无聊,响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终于用缓慢平静的腔调开讲。“你是真要听《水浒》?你连《水浒》也没听过?唉,可怜……”这一夜,他讲了宋江三打祝家庄。我听得出神,两皮旱烟叶很快就烧光了。哨兵也听得眉飞色舞,一不留神,竟给反动军官鼓掌。

接下去几个晚上,他绘声绘色讲了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和大闹五台山,讲了豹子头林冲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雪夜奔梁山等等。好些战士加入了听众队伍,兴致勃勃地听上了瘾,有时还真把他当成了说书先生,有烟分他一撮,有水分他半碗。发现小土房里太热了,有人殷勤地上前给他摇蒲扇。他有时也摆摆架子,比方讲到什么诗文,就说:“这个你们反正不懂,不说了。”

当然,我们没忘记他是俘虏,遇到白天行军,还是一根绳子把他五花大绑。从他嘴里,我们慢慢知道他父亲是个教书匠,受一个大恶霸的欺,打官司倾家荡产,结果是父亲气得吐血伸了腿。他十五岁就闯荡江湖习武从军,后来在和军阀张作霖手下作战勇敢,步步提升,从士兵提到营长,还到德国进了炮兵学院。回国时他遇到北伐战争,投身国民革命军旗下,从广州打到河南,还到过张家口和内蒙古,见识过那种“早穿皮袄午穿纱,晚围火炉吃西瓜”的草原日子。因为这些经历,他见多识广,带兵较为有方,对各种洋炮更是了如指掌。几个参加了红军的俘虏兵还告诉我们:这个赵旅长在军中不嫖不赌,爱护下属,有一次发现军需官贪污,下令把那家伙痛打了一百军棍。

听了这些事,我觉得他与我们也没什么太多的不同,对他的恶感稍有缓解。何况师长向我打过招呼,说这家伙是个炮兵专家,在敌军中又很有影响,不管从战略还是战术的角度考虑,争取他投诚,对红军有好处。

一天,我等他讲完林冲的故事,笑着问他:“赵先生,你看那林冲如何?”

“林冲?”

“你说他算不算一条好汉?”

“好汉,当然。有仁有义,智勇双全,八十万禁军教头,天下能数得出几人?”

“那你怎么不学学他?”

“学林冲?”

“是呀。”我拍拍胸,“你看看,我们就是梁山泊,你就是落难的林冲,懂不懂?你反正到哪里都是吃粮,就入了吧!”

旁边的战士们也热情规劝:

“对对,入了吧。”

“入吧,我们红军官兵一致,日子快活。”

“你教我们打炮,我们一定天天请你吃肉喝酒。”

……

他立即恢复了旅长那种不可侵犯的架子。“不不,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是民国军人,总理的信徒,信仰三民主义,岂能背叛党国不仁不义?其实,我看你们也不大像泼皮刁民,品质都还纯正,为何要落草为匪?我劝你们……”

“放屁!”我一把揪住他胸口,“你叫化子坐上席呵?倒来算计我们了?”

他不吭声,大概知道与我争不清楚。

我强迫他:“你入不入?”

他摇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不怕老子动大刑?”

“何不快快动手?不成功,便成仁,我赵某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望着他那张白脸和那副眼镜,我真想一拳打出个水陆道场,但总算记起了俘虏政策,还是忍住,没动粗。战士们围着他也没敢打,只是晃拳头,瞪眼睛,吐唾沫,扎扎实实把他骂了一顿。

这一天,书场自然是不欢而散的。第二天晚上,闲得无聊的时候,有些战士又在议论:“不知那林冲上了梁山后,后事如何?”“那个白衣秀士王伦恐怕容不下他吧?”……我知道他们还想去听一段。其实我心也是痒痒的,一直为林冲的下场捏了把汗。但我一刀把个树蔸劈成两半:“那个四眼狗——不要去找他!”

进入洪家堡的时候,战士们一只只粮袋都见底了。看到两个兄弟已经饿晕,我心急火燎,一拔枪就带着大家去找粮食。

这就发生了所谓抢粮事件。其实,说抢真冤枉。我们在一些寨子里筹粮,都是给了光洋的,只是稍微勉强了一点,动作和语气粗鲁一些。有人踢破了老百姓的门,吓得一位女人当场晕倒——我是后来听说的。我还得强调:只是晕倒,没有死,没伤皮肉。

师长闻讯骑马赶来,脸色铁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下马就命令紧急集合。

全连在集合号声中排成了队列,一看师长那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来者不善,一个个都是屏声敛气的。

师长两手一叉腰:“谁去抢了粮,给我站出来!”

我和手下人都没有动。师长冷笑一声,盯住我的脸,“做了事不敢认账,什么好汉?你这个连长当得不错么。”

我急急地分辩:“报告师长,我们给了钱的,不算抢!”

“胡说!明火执仗,破门入室,不由分说,还不是抢?是不是还要杀人放火?”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开锅了,你要我这个连长怎么当?”

“当不了就说当不了。要当,你就给我正正派派地当。我要的是红军连长,不是山大王,土匪头!”他朝其他人看了一眼,又追查另一件事:“谁在天主堂前拉屎?说!”

大家交头接耳。我记起来了,我是拉过一泡屎,在一个破竹棚前面,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觉得它是什么洋庙,更不相信这会冒犯老百姓。

听我解释事情经过,师长更冒火,“你混胀不混胀?连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还带得了什么兵?来人!下他的枪!”

战士们本想笑,一见这情形都咬住了舌头,脸色全变了。

不容我分辨,我被推进禁闭室,看样子连长是当不成了,以后能不能混个伙头军还说不定。更气人的是,我与赵汉生居然关在一起,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天道不公呵。我确实是没本事筹粮,但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像三连长、八连长他们那样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诡计多端口惹悬河,但老子身上至少有六处伤吧,跟他罗东鞍前马后指东打西没讲过价钱吧,怎么到头来连一泡屎都不值?

我在牢房里叉着腰不停地叫骂,骂他罗东的娘,骂他翻脸不认人。赵汉生很奇怪,扶扶眼镜上前来问是怎么回事。见我懒得理睬,又缩回墙角不再言语。

大概是三更过后,月亮冒出东山,月光浓浓地飘流在山谷中,照得房门口两块破瓷片发亮。四周很静,只有墙缝里的小蛐蛐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我睡得正香,突然被摇醒了,睁眼一看,迷糊中看见一张长脸,还有眼镜片被月光映出光点。

“兄弟,醒一醒……”赵汉生显得很兴奋。

我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长官,我有话同你说。”

“有屁快放。”

他做了个示意轻声的动作,小心选择字句:“你是堂堂红军长官,为了弟兄们吃饭,竟然横遭禁罚,大祸临头,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呵。”

“关你什么事?”

“我看着都愤愤不平。你也是七尺汉子一条,难道就这样老老实实逆来顺受?”

“老实?我程拐子天不怕地不怕,把我惹急了,阎王老子都不认。怕他个鸟!等老子睡足了再说。”“宁折不弯,好,大丈夫气概!”他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不过,依赵某之见,军法如山,六亲不认,你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闹有什么用?”

“那又如何?”

“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山不转水转,退一步海阔天高。”

“你什么意思?”

“只要你同意,我们今晚就可以……”

他更加兴奋,比比划划解释起来:“两个人合作,事情就好办。这墙我看过了,是土砖墙,尿湿一下,就可以用指头挖穿。你知道哨位,知道口令,熟悉附近的地形和情况,眼睛又比我好。引个路,怎么样?至于我们出去以后,有上下两策:其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其上,你可屈随我赵某。汉生不才,但素来重情重义,决不会亏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