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倌从来都爱面子,把鼻子擦了一把,“他们敢把我怎么样?还不是请我来玩两天?白天就参观广播室、电话室、会议室,嘿嘿,还尽是些新名堂。晚上就看什么电视,好吓人呵,一下子打仗,一下子又火车来了,一下人又掉到海里了,好吓人,好吓人的。不过,还是没有人唱的戏好看。坐的呢,是皮椅子,还吃了两餐油豆腐。啧啧,豆腐好吃,菜油炸的,放了酱油的,就是差点子葱花,五老倌不晓得搞……”
他说的五老倌,是公社的厨房师傅。
1978年12月
月兰
长顺家的灾祸,是由四只鸡引起的。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参加农村工作队,去一个叫吴冲的生产队办点。我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城里伢和学生仔,在机关里属于小字辈,可上面居然要我去指挥一个队,负责全队的春种秋收,岂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奇怪的是,那里的很多社员对我“干部”前“干部”后的,居然对我唯唯诺诺。
那个队有十八户人家,大多姓吴,零零星星散落在一条黄泥冲子里,也就是一条峡谷里。队上刚刚遭受过天灾,穷极了,资金账上只剩下三角八分钱余款。临立春,仓库里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破塑料袋,一两化肥也没买进。集体猪场里除了两只瘦得像豺狗的老猪婆在呻吟,其余的猪栏全都空着,粪池里也没几担猪粪。碰上这样个烂摊子,我怎么能实现亩产过千斤的目标?怎么学大寨?
我心急如焚。听熟悉农村的同事指点:进队就要抓肥料,有了肥就有了主动权。我一方面去借钱买化肥,另一方面按照工作队的布置狠挖内部潜力。具体做法是这样,首先召开大会批斗一个富农分子,借此形成政治压力。接下来宣布工作队的系列命令:限制私人家禽家畜数目;立即追还各超支户的借款;封存私人的织机纺车;两个月内不准家粪上自留地;禁止猪羊鸡鸭下田,以确保绿肥草籽的生长……头几条不算新鲜了,社员们有意见也没吭声,只是对后两条轰的一声议论开来。尤其是一群正在打鞋底或者哄小孩的妇女,冲着我七嘴八舌直嚷嚷:“自留地荒了,你要我们餐餐打盐水汤呵?”“猪羊不下田还讲得过去,鸡鸭不下田就要退瘦咧”“如今人都没得吃,把鸡鸭关在埘里,拿命去喂它呵?”“隔山那个县就没得这号搞法,你们这样脔心枯,也太新鲜了!”……还有些话,因方言口音太重,我没听懂,反正嘈杂声音一古脑把我淹没。
但我没让步,用当地话来说是“捏住一寸不让一分”,逼得他们嘟嘟哝哝闭了嘴。会后几天,事情还算顺利,一切遵令进行,比方说墙上满是标语,一个个“禁”字杀气腾腾,果然是气象一新。
可是,有一次我从大队开会回来,发现田垄里有一些鸡,黄的、黑的、白的,在草籽田里觅食,强有力的鸡爪不时翻拨绿苗,尖嘴一啄一啄,模样好悠闲。
“哪家的鸡下了田?”
没有人回应。
我又吼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
“再不来我就要把鸡抓走啦!”
靠猪场那边,一棵大枫树下的土砖屋里传出一道颤颤抖抖的声音:“哦,是,是,我家的咧……”一个妇女从屋里闪出来,约莫三十来岁,身子瘦弱,皮肤黑黑的,脸盘子有点瘪,眼里透出惊慌和畏怯,两只冻得红红的手正在黑布围兜上急急擦拭。她点头赔笑道:“哦哦,是干部同志,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在洗猪菜,要我屋里海伢子看住这几只鸡,莫让它们跑下田。天晓得他这一阵子耍到哪里去了?”说着,她慌慌张张跑下田垄,一边“呵哧呵哧”地轰鸡,一边用土块投射那些闯祸的鸡,还夹着骂自己的儿子:“背时鬼!只晓得玩!两只脚哪里这么野?等他爸爸回来,不打他一顿足实的才怪……”
我不好再说什么,去赶别的鸡去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一些鸡又出现在草籽田,简直像偷偷摸摸的一些贼。我看清楚了,其中也有那四只眼熟的黄鸡婆。“喂——鸡又下田啦——”
无人回应。
“这些鸡没人要是吧?莫怪我不客气呵——”我又进行威胁。
“哎呀!”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瘪脸女人又从土砖房里闪出,脸红到了颈根,眼里照例透出惊慌和畏怯,手脚照例很慌乱,嘴里照例在骂自己的儿子,“……背时鬼!要他老老实实看住鸡,他又不听……呵——哧——等他爸爸回来……呵——哧——”她一边赶一边胆怯地回头瞟了我两眼。
这个女人是谁呢?我进队时间不长,加上这个会那个会,实际在队上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与很多人还不认识。但我努力回想着,总算记起了一些零星印象。记得她来参加过两次妇女会,出工队伍里也有过她的身影。她出工总走在前面,只是没有青年妇女那种活泼,从不说话,更不开玩笑。要是碰上开会,她坐在角落里打鞋底,见火塘上吊壶里的水开了,不用人吩咐就会主动起身给大家筛茶。在你接过热茶的时候,她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看样子是个贤良媳妇。可她在其它方面乏善可陈,有次竟来找我,要求把她家纺车上的封条取掉,让她纺两斤纱卖钱,实属胆大包天。我当然没同意。还有几次,她没交批判孔老二的批判稿,说自己没文化,不识几个字,而且眼下男人不在家,家务事太多,既要服侍婆婆又要种菜喂猪……她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怎么也记不起来。
这天晚上,政治夜校上课,人还未到齐的时候,我向妇女队长打听她。
“她叫月兰,从陈家桥放到这边来的,男人叫吴长顺,在建筑队烧砖。”妇女队长正在给娃仔喂奶。
“今晚上学习理论,她怎么又没来?”
“请假了。她经常脑壳昏,还是月子里害的病,去年又动手术割了个瘤子,可怜哩。”
我没大注意这个月兰。可接下去几天,在下田的鸡鸭中,总有她家的那四只黄鸡婆。这一下我可冒火了。我断定:鸡一定是她存心放下田来的,而她那些话,纯粹是为了哄骗我这个城里人!是要与我斗心眼!我怒从心头起,捡块石头就去打鸡。鸡惊叫着拍打翅膀飞了。我继续追赶,连扔了十几个石头都没打中,只击得几片鸡毛纷纷扬扬地飘落。追击得眼红脖子粗之际,我一失脚,跌倒在一丘水田里,两只胶鞋陷入淤泥,拔都拔不出来,泥水溅得我满脸满身,引来几个看牛伢子拍手大笑:“牛跌下山罗,牛跌下山罗,今天有牛肉吃罗……”我又急又恼,几乎欲哭无泪:天啦,连几只鸡都降不住,连几个娃仔都可以取笑我,我这一年的办点日子还怎么过?我狼狈不堪去向工作队其他同事请教办法。一个姓杨的副队长住在邻队。他喷了口烟,哈哈笑道:“你呀你,真是个书呆子。不晓得放一把农药就索索利利了么?告诉你,对付农民一要吓,二要蛮,三担牛屎六箢箕,平平和和是斗不倒资本主义的……”
我深受启发,兴冲冲地回来找老队长吴六。
六叔有五十多岁年纪,种田经验丰富,可还像年轻后生一样爱说爱笑,爱看连环画也爱看电影,爱讲段《水浒》、《说唐》、《东周列国志》。缺点是不爱政治学习,开会打瞌睡,卷烟时没纸就撕报纸,撕墙上贴的学习心得。眼下,他正在禾坪里歇气,又在撕墙上的大批判标语,撕一片纸卷烟丝。
“六叔……”我皱着眉头。
他回头见是我,似乎猛醒:“哦哦,又不记得了,该死该死!”说完打了自己的脸一下,嘿嘿笑起来。
我转入正题:“你去开仓称斤把谷给我,把1059也拿两瓶,我想……”
“1059?”他吸了口烟。
“不放农药,鸡鸭是禁不住的!”
“这……”六叔沉下脸,想了想,又狡黠地眨眨眼,“不大好吧?如今家家户户都底子空,堂客们买油盐,就靠几个鸡蛋,遭孽哩。那些鸡婆鸭崽就是她们的油盐罐子,真要闹死几个……哎呀,搞不得,搞不得。”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照你说,那就放任自流?”
他听不懂什么自流不自流,待我解释后才说:“反正没吃没穿不是社会主义。讲实在的,我看田里没得禾,只是点绿肥,让鸡鸭去寻点野食,也不算犯法。”
“难怪,队干部思想不通,怎么能带动群众?”我顾不得他是长辈,当下剥了他的面子,从大批促大干的原理,说到坚持制度和服从指挥的重要性,足足训了他好一阵。
他蹲在地下没吭声,用两块硬币扯了半天胡须,最后说了声:“对不起,反正我吴老六不捧场。你们硬要放就去放,莫问我。”说完扛起一张犁冲冲走下禾坪。
这天,我称了一斤谷,拌上剧毒农药1059,散放在田边。为了避免它被牛误吃,我没把这些谷子放得很散,而是隔几十步一堆,插枝为标记,好让放牛伢子辨认。
我以为难题就这样彻底解决了。第二天我带着两个人去收家粪,正忙着,几个奉命替我侦察敌情的小把戏突然吵吵闹闹地跑来,说又有鸡鸭下田了。他们还争着邀功:“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是我!”……他们没有说假话。草籽田里,几堆拌有农药的稻谷不知被谁用瓦片盖起来了,还有一堆被小木盆盖着。看来做这事的人不敢把毒稻谷搬走,又希望鸡鸭下田不被毒死,便想出了新的招数。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呵。靠了这些防毒设施,田里的鸡群肆无忌惮,欢天喜地,正把草籽吃得开心,只是一看到我就认出了对手,怯怯地开始交头接耳,似乎正在商量着往哪边逃窜……
我心里暗骂:这些农民也太自私自利了!太没有社会主义觉悟了!难怪集体生产搞不好,难怪大家都这样穷,不都是你们自己作贱的吗?我上前咔咔几下踩碎了瓦片,飞起两脚,把成堆的谷子踢散,使它不可能再被盖住,然后又把那个小木盆提到手里。我终于有了破案的铁证。
“盆子是海伢子屋里的。”有个女伢告诉我。
“不管是谁的都要没收!”
“哈哈!没收啦!没收啦!”
“要写检讨,贴到大队上去!”
“海伢子没有盆子洗脸啦——”
两个光头小伢不知是觉得有趣,还是幸灾乐祸,拍着手欢呼起来。另外几个稍大点的伢仔没有笑,忙去给大人们报信。
当天,吴冲发生了一件震动全队社员、尤其是震动妇女们的大事:月兰由于去大队参加挖山,回来晚了,加上邻舍没来得及帮她收鸡,她那四只鸡全部被毒死了。我知道消息时已是傍晚。在稻草烧出的缕缕炊烟中,我远远看见月兰家门前熙熙攘攘围了十几位妇女,像在开妇女会。不就是几只鸡么,惊动这么多人,真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一道伤心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天啦,这是最后四只鸡呀。海伢子读书,我婆婆抓药,就靠这四只鸡……我不是想损害集体,我不是相对抗干部,我是没法子呀,没法子呀,没法子呀。人都没有吃,我拿什么喂鸡?没法子呀……”几位妇女在撩起衣角擦眼睛。
我等待月兰骂我,但她没骂。我走上前去。一个壮壮实实的中年男人,捧着头蹲在门边,见到我来到便站起来,大概有点近视,所以看我的时候细眯着眼。他黑黑的脸,长长的下巴,不合身的布衫紧紧绷在宽阔胸膛上,肩头开了几朵花。
我打量他,“你是长顺吧?听说在公社建筑队?”
“嗯,那里的事搞完了。”他笑笑,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递给我。
“谢谢,我不会。”
“哦,”他把烟小心地放回原处,看样子准备继续保存,直到下一次见到贵客的时候。“你……你们干部同志真是太太好了,要不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新社会,你们何事会到我们这鬼地方来。你们自己带钱带粮来,抓生产,参加劳动,真是……”
我不喜欢这些结结巴巴的客套,马上谈到了鸡。“鸡?”他怔了一下,搓搓手,长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回头呵斥妻子:“哭什么哭?还不快进屋去,丢人现眼的!”又换上笑脸冲着我:“这没什么,我那堂客就是死、死脑筋,几只鸡成了她的命。我看……死了就死了么……”他费力地挪了挪厚厚嘴唇,大概想不出新词了。
一个平头小孩,大概就是他家海伢子,跑过来缠住他:“爸爸,爸爸,我要上学读书!我要买练习本!”
长顺在小孩头上猛磕了两指头:“闹死!”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这使地坪里更加乱,有人来拉海伢子,有人指责长顺……我说,你不要打他,打人是不对的,对孩子也不能打。工作队希望你们家吸取教训,并以这个教训来教育大家。因此,你们要马上写一份检讨,印上百来份……
“检讨?还要印?……”他浑身一颤。
“要贴到每个队去。这是工作队的规定。你们今天晚上就写吧。”
长顺一把抓住我,歪着头,结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做点好事吧,我那堂客,她她……再也经不得风浪了。”
“我也不想逼你,但这事不是我做主。我有什么办法?”
他双眼盯着地上一块石头,没有答话,完全呆了。
那位叫月兰的,已经由两位妇女劝进屋。其余的人叹息了几声,也渐渐散开。场上只剩下几个小孩,在拨弄那四只直挺挺的、全身发黑的鸡。
我明显感到大家在畏惧我,疏远我,不满意我。连平时爱说笑的六叔路过这里,也一反常态不与我说话,只是看看鸡,然后去塘边洗锄头,闷闷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