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囚犯(1)

柯琇的脚步声沿着小屋走廊传来,平稳而从容。她出现在阿儿哈的房门口时,高大厚重的身影刚好塞满门框,她单膝下跪欠腰敬礼,身影随之缩小,站直后又再度放大。

“女主人。”

“什么事,柯琇?”

“一直到今天,我被授权照料累世无名者疆域内的某些事务。这些事你以前都知道,但这一世还没有记忆。假如你愿意,现在是你认识、学习并开始负责照料这些事的时候了。”

女孩已经坐在自己那间没窗户的房间里好一阵子,看起来像在冥思,但她其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听完柯琇的话后,她那一向高傲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起了变化。尽管她极力隐藏,但神色确实与往常不同。她狡黠地问:“去大迷宫?”

“我们不进大迷宫,但得穿越大墓穴。”

柯琇的声音带了点可说是惧怕的语调,或是假装惧怕,想要吓唬阿儿哈。但女孩缓缓起身,淡然道:“很好。”其实她大喜过望。尾随神王女祭司的厚重身影前行时,她内心不断高呼:终于!终于!终于要见到我自己的疆域了!

她十五岁了,在一年多前便已举行成年礼,从此是个成人,同时开始拥有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的全部权力,成为卡耳格帝国所有高等女祭司中的至尊,甚至连神王本人也不得对她颐指气使。现今,大家都向她屈膝敬礼,连严厉的萨珥和柯琇也不例外。对她说话时,人人恭敬服从。但,事事一如既往,没有改变,也没新鲜事发生。她的“献身祝圣典礼”一举行完毕,日子又变得和往昔般寻常。有羊毛要纺,有黑布要织,有谷子要磨,有礼仪要进行;每天晚上必唱“九颂”,每道门都要祝祷,每年两次用羊血浇洒墓碑,在“空宝座”前跳“黑月之舞”。如此过了整整一年,跟之前每一年没有两样。是否这辈子每年都得这么过下去?

她内心的厌烦感有时强烈到近似恐怖,紧掐住她喉咙,感觉就快喘不过气。不久前,她终于烦到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她心想,再不说出来恐怕会疯了。她倾吐的对象是马南。自尊阻止她向别的女孩吐露,谨慎使她没向年长的女祭司表白。但马南无足轻重,只是个年高而忠诚的看护者,对他说什么都没关系。令她惊讶的是,马南给了她一个答案。

“小人儿,你晓得,”他说,“很久以前,在我们四岛结合成一个帝国以前,在神王统辖我们四岛以前,各岛屿都有很多小国王、小亲王、小首领等。这些人彼此常起争端,争端一起,就来峨团陵墓这里祈求和平。这些人中,有我们峨团岛的人,有卡瑞构岛的人,有珥尼尼岛的人,甚至有胡珥胡岛的人,大都是首领和亲王率领仆从和军队同来。他们会请教你该怎么办。你就会走到‘空宝座’前,把累世无名者的意见告诉他们。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祭司王’开始统治整个卡瑞构岛,不久又将峨团岛纳入统治。最后,神王统治全部四岛,并将四岛合并成一个帝国,到今天已有四五代了。也因此,情况有了转变。现在神王可以自行镇压作乱的首领,也可以自行处理争端。你应该不难明白,既然是‘神’,他就不需要时常来征询累世无名者的意见了。”

阿儿哈就此不再想这件事。在这座沙漠之岛,在这一成不变的墓碑底下,“时间”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自创世以来,这里一直用相同的方式过日子。她不习惯思考变动不定的事,比如老方法消逝,新方式兴起;从那种角度看事情让她不舒服。“神王的力量远小于我服效的无名者的力量。”她皱着眉说。

“当然......当然......但是,小宝贝,没有人会向‘神’这么说。当然也不会对‘神’的女祭司这么说。”

迎视马南闪烁的土色小眼睛,她想到神王高等女祭司柯琇,当下明白了马南的意思。自她来这儿起,柯琇始终让她害怕。

“但神王与他的人民都忽略了敬拜陵墓这件事。没人来敬拜。”

“哦,他有送囚犯来这里当献祭品,这事他倒没马虎。该敬献给累世无名者的礼物,他也没忘记。”

“礼物!他的神庙年年重新粉刷,庙内祭坛上放着一英担的黄金,燃油灯用玫瑰精油!再瞧瞧宝座殿——屋顶破洞、圆顶龟裂,墙上到处是老鼠、猫头鹰、蝙蝠......但不管怎样,宝座殿会比神王和他的所有庙堂持久,也会比他之后的诸王持久。宝座殿在他们之前就有了,就算他们全消亡了,宝座殿仍将永远安在。它是万事万物的中心。”

“它是万事万物的中心。”

“宝座殿内有财宝。萨珥有时会向我提起,说那些财宝多到可以装满十座神王庙。它们都是古代留传下来的黄金和战利品,至今恐怕有一百代了——谁晓得到底有多久。这些财宝全锁在地下洞穴和墓室中。她们不肯带我去看,让我一等再等。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宝座殿的地下、陵墓所在地全区的地下、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底下,有很多贮藏室。这地底下有个巨大的网状隧道,一座大迷宫。它隐藏在这山丘的地表下,有如一座庞大的黑暗之城,里面装满了黄金、古代英雄的长剑、旧王冠、骨骸、岁月和寂静。”

她滔滔不绝,仿佛进入恍惚和狂喜之境。马南注视着她。那张平板的脸孔不太有表情,但总带着迟钝谨慎的悲伤。这时,他的脸比平常更为悲凄。“没错,而且你是那些财宝的女主人,”他说,“包括寂静和黑暗。”

“我是女主人没错,但她们什么也不肯让我看,只准我瞧宝座后面那些地上的房间。她们甚至还没带我去看地下疆域的入口,只偶尔稍微提一下。她们把我和我的疆域分离!她们让我等了又等,为什么?”

“小人儿,你年纪还小,而且或许......”马南以沙哑的男高音说,“或许她们害怕。毕竟那不是她们的疆域,而是你的;进了那里面,她们会有危险。世上没有人不怕累世无名者。”

阿儿哈没说什么,但眼睛一亮。马南又一次指引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待事情。对她而言,萨珥与柯琇一直都是严酷、冷淡、强大,她从没想过她们也会害怕。但马南说得对,她们害怕那些地方,害怕那些力量,而阿儿哈是那力量的化身,也是它们的一员。她们害怕走进那些黑暗的所在,她们担心被食尽。

现在,她和柯琇一同步下小屋台阶,爬上通往宝座殿的蜿蜒陡径,就在途中,她回想起自己与马南的对话,不禁再度狂喜。不管她们带她去哪里,不管让她看什么,她都不害怕。她晓得自己的路。

在小径上,走在她身后不远的柯琇说了话:“我的女主人知道,她的责任之一是献祭某类囚犯,就是那种身世高贵的罪犯。他们由于亵渎神圣或背叛,犯了违逆神王的罪行。”

“或是违逆了累世无名者。”阿儿哈说。

“一点也不错。然而,被食者如果还年幼,让她承担这种责任并不适合。但现在,我的女主人不再是小孩了。囚链室里有一批囚犯,是一个月前我们的神王大人从他的城阿瓦巴斯送来的。”

“我竟然不晓得有一批囚犯已经送到。为什么我不知道?”

“根据陵墓古仪规定,囚犯必须趁暗夜秘密送来。现在请女主人改走沿墙小径,那是我的女主人必须遵循的秘道。”

阿儿哈转身离开原来的坡路,改为沿着圆顶宝殿后面那座围出墓碑范界的大石墙前行。这石墙由巨大岩块砌成,最小的体积也超过一名成年男子,而最大的岩石则有四轮马车那么大。虽然未经切削,但紧邻的岩块彼此贴合,衔接得很好。不过,有几处地方,围墙陡然变低,只见岩石不成形地堆栈着。那是经历漫长时间而形成的,是沙漠炽热的白天与寒冻的夜晚交替千百年后,再加上山峦本身细微的移动所致。

“要翻越这道墓碑围墙是很容易的。”阿儿哈沿着墙底下走时说道。

“我们没有足够的男人可以来修复它。”柯琇回答。

“但我们有足够的男人来守卫。”

“只有奴隶。他们不可靠。”

“让他们害怕就会可靠。如果守卫不周,让陌生人踏上围墙内的神圣土地,就判他们与涉足的陌生人相同的刑罚。”

“是什么刑罚?”柯琇明知故问。很久以前她已告诉阿儿哈答案了。

“在宝座前斩首。”

“派人看守墓碑围墙是我的女主人的意思吗?”

“是。”女孩回答。黑袍长袖内,她的手指因得意而紧握。她明知柯琇无意分派一名奴隶来看守围墙,执行这种徒劳的任务,毕竟,会有什么陌生人到这里来?无论是无心或刻意,任何人都不可能漫步进入陵墓所在地周围一英里内的任何地点而不被瞧见;因此,来者肯定也走不到陵墓附近。但是派一名奴隶来此看守,是这堵围墙应得的荣耀,柯琇无从反对,她必须服从阿儿哈。

“到了。”柯琇淡漠的声音说道。

阿儿哈止步。过去,她常在墓碑围墙附近走动,所以她清楚这一带,一如她清楚所在地的每英尺土地、每块岩石、每株荆棘和蓟草。现在,她左手边这道大石墙昂然矗立,是她身高的三倍;右手边,山峦层层缓降成为一个不毛的低浅山谷,随即又向西边群山的山麓爬升。她环顾附近地面,没看到她不曾见过的事物。

“在那几块红色岩石底下,女主人。”

斜坡几码远的地面露出一处红色熔岩,熔岩形成一个台阶,或者说形成这山丘的一个小崖壁。阿儿哈往下走向熔岩,站在岩石之前一块平地上,面朝岩石。她这才意识到,这些四英尺高的红熔岩看起来像个粗糙的出入口。

“该做什么呢?”

她很久以前就晓得,像这种神圣地方,除非知道怎么开门,否则再怎么尝试都是徒劳。

“我的女主人保管所有开启黑暗处所的钥匙。”

行过成年礼后,她的腰带上开始配挂一只铁环,铁环串连一把小匕首和十三把钥匙,有的钥匙长而重,有的轻小如鱼钩。她拎起铁环,把钥匙铺展开来。“那一把。”柯琇指了指钥匙,然后伸出肥厚的食指,放在两块有凹痕红熔岩之间的一道表面裂缝上。

那把长柄钥匙是铁制的,有两个装饰片。将它伸入裂缝中,感觉僵涩难动,阿儿哈用两手合力向左扭转,总算顺畅转开。

“再来呢?”

“一起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