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柔克众师父(2)

这辈子,他曾经身处在权贵、地主、富商中间。贝里拉城内,他父王的殿堂里,多的是那些家道丰厚、买卖兴隆且富于世俗物质的人。他们吃喝讲究,说话大气,争辩者多,逢迎者众,大多数人毕生只知谋求私利。所以,亚刃尽管年少,对人性的伎俩和虚假却早有认识。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这类人当中。这些人只吃面包,寡言少语,容貌沉静。他们若有寻求,并非为了个人目的。但他们都具备超凡的力量——这一点亚刃看得出来。

雀鹰大法师坐于桌首,看来是在聆听席间交谈,但他周身一派沉静,而且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同亚刃说话,亚刃因而有时间镇定自己。他左边坐的是守门师父,右边是灰发且容貌亲切的男子,这人总算开口对他说:“亚刃王子,我们是同乡。我在英拉德岛西部出生,邻近阿欧森林。”

“我曾经在那座森林打猎。”亚刃应道。两人于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话之岛”的森林和城镇。由于唤起家乡回忆,亚刃才感觉自在些。

餐毕,大伙儿再度集聚壁炉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时无话。

“昨天,”大法师说,“我们集会商议很久,但没有结论。在这晨光照射里,我想再听听各位发表看法,说说你们对自己昨晚的判断,是继续坚持,或改为否定。”

“没有结论本身,就是一种判断,”说话者是药草师父,他身量结实,肤色深,目光平静,“心成林本是发现形意的所在,但我们在那里只获得‘争议’。”

“原因是我们没办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发法师变换师父说,“我们所知实在不足。瓦梭岛传来的风声、英拉德岛捎来的讯息,都是奇异的消息,都应该留意。但是,为这种没有什么根据的事情掀起这么大恐惧,实在没有必要。我们的力量不会只因少数术士遗忘法术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说话者是清瘦但目光锐利的风钥师父,“我们大家不是都还保有个人力量吗?心成林的树木不是照旧成长并摆动枝叶吗?天上的暴风雨不是还听从我们的咒语吗?巫艺乃人间最古老的技艺,谁会为这样的巫艺忧心?”

“没有人,”声音低沉、高大年轻、容貌黝黑但高贵的召唤师父说,“没有人也没有力量能束缚巫术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蕴含力量的字句。因为那些字句是创生所用的字句,谁若能泯除这种字句,他也能消灭世界。”

“对,有能力做到的人,不会在瓦梭岛或纳维墩岛。”变换师父说,“这人必定就在柔克学院。要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现今形势还没糟到那个地步。”

“不过,形势确实有蹊跷。”另一位坐在炉火边的师父发话,全体都望向他。此人胸膛宽厚,身量稳固如橡木桶,声音低实如洪钟,他是诵唱师父。“应当高坐黑弗诺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诺之塔才是,厄瑞亚拜之剑高悬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马哈仁安等历代帝王,都出自那里。但世界的中心已经空虚了八百年!我们有王冠,但没有君王去戴。我们已经寻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符文虽然复原,但和平安在?王座有了君王,我们就会有和平,届时,就连最远的陲区,术士都能将技艺操作自如。届时会有秩序,而且万物合时。”

“对。”瘦小敏捷、态度温和但双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师父说,“诵唱师父,我赞同你的看法。万事既偏离正道,巫道偏离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游,害群之马又怎会独留在畜栏内?”

守门师父听了笑起来,但没说什么。

“如此听来,”大法师说,“各位似乎认为没有相当蹊跷之处。或者说,假如有蹊跷,原因在于我们各岛无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导致高深技艺遭到忽视。这结论我大抵同意。的确,就因为南方失却和平贸易,我们才不得不仰赖传言。至于西陲,除了纳维墩岛以外,谁曾听说什么可靠的消息?假如船只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们地海群岛结合紧密,就算是最偏远的地区,我们也能知悉其情况,然后就可以采取适当行动。但,各位大师,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行动!因为英拉德亲王说,他在施法时口诵创生字句,却不明白字句意义;因为形意师父只说根底潜藏着畏惧,就不再多言。这些事或许微不足道,难道不足以忧心吗?暴风雨来袭,起初都只是地平线一小片云朵而已。”

“雀鹰,你对幽暗的事物颇为敏感,”守门师父说:“你一向如此。说说看,你认为何处有蹊跷。”

“我不知道。力量正渐渐减弱,问题亟待解决,太阳慢慢变暗。各位大师,我感觉……我感觉,坐在这里聚谈的我们,都在承受着致命的伤害。我们讲话时,血液从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采取行动。”

“对。”大法师说。

“哦,”守门师父说,“老鹰要展翼高飞,猫头鹰有办法阻止吗?”

“但你要飞去哪儿呢?”变换师父问,诵唱师父答:“去寻找我们的君王,把他带回来登上王位。”

大法师锐利地瞧一眼诵唱师父,回应道:“凡是出问题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风钥师父说。

“必要的话,也包括北方和东方。”守门师父说。

“但是,大师,我们这里需要您呀。”变换师父说,“与其去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寻,留在这里不是比较明智吗?这里有强大法术,您可以运用自己的技艺,找出到底是什么邪恶或骚乱在作怪。”

“我的技艺帮不了忙,”大法师声音严肃、眼神焦灼,大家不由得将目光齐聚于他。“我是柔克学院的护持,我不是率然作出了离开的决定。本来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够与我的建言相同,但现在看起来,这项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决定。我的决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们服从这项决定。”召唤师父说。

“而且我要单独行动。各位是柔克学院的咨议团,千万不能分散。但我会带一人同行——要是他愿意。”大法师转眼望向亚刃,“你昨天表示愿意出力服效。形意师父昨晚曾说:‘登上柔克岛海岸的人,无一是偶然前来。自然,捎递信息的莫瑞德子孙也不是偶然来的。’除了这几句话,整个晚上,他没再提供意见。因此,亚刃,我要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大师,我愿意。”亚刃回答,感觉喉咙干涩。

“身为亲王的令尊,肯定不愿让你涉入这种危险。”变换师父话中带着几分锐利,说完又对大法师说,“这孩子年纪尚轻,也没受过巫艺训练。”

“我受过的训练与受训所花费的时间,已够我们两人运用。”雀鹰淡然说道,“亚刃,令尊看法如何?”

“他会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召唤师父问。

亚刃不晓得大法师要带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带他一起去。他疑惑不解,而且在场这几位严肃真诚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实在让他局促难安。假如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一定不会率然作答。但现在根本没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就听见大法师再度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家父派我来时,曾对我说:‘我担心黑暗时代就要降临世界,那将是一段危险时期。我之所以不派别人充当信使,而派你去,是希望到时候你能判断,我们是应该就此事向智者之岛寻求协助呢,还是反过来,将英拉德岛可提供的协助交予他们。’所以,假如情况需要,我随时候命。”

亚刃看见大法师听了这话,莞尔一笑。他的微笑尽管倏忽即逝,但相当愉快。“各位听见了吗?”他向七位法师说,“就算年龄再大、巫艺再深,又能为这份决心增添什么?”

亚刃觉得大家都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但赞赏之余,不无踌躇或诧异。召唤师父圆弧状的眉毛紧蹙起来,说:“大师,我实在不明白。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毕竟您已经在这里闭关五年。但过去您都是独来独往,孤身行动。这回,为什么要人陪伴呢?”

“过去我不需要协助,”雀鹰回答的声音几近威吓或嘲讽,“但是这回,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同伴。”他周身有种严肃危险的气氛,高大的召唤师父没再多问,但蹙眉依旧。

但是药草师父——他目光冷静,黝黑如一头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从椅子上起身,四平八稳地站好,说:“去吧,大师,带这少年一起去。并带着我们全部的信赖,出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