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霍特镇(1)

在天明前的黑暗中,亚刃穿上为他预备的衣物,是全套的海员服,相当旧,但干净。他一穿妥,便快步行经宏轩馆阒静的厅堂,走到龙角与整颗龙牙雕成的东门。守门师父略带微笑地让他出门,并指示路径。他先走上全镇最高的一条街,再转入一条小径。小径在港湾海岸的南边,与绥尔港的码头平行,可通往学院下方那几座船库。他勉强认出该走的路。树木、屋顶、山丘等,都还是黑暗中的庞大黑影。漆黑的空间完全寂静,而且很冷。万物悄然寂静,瑟缩朦胧。只有东边仍然晦暗的大海尽头,可以见到一条淡淡的清楚线条,那是海平线,轻拍着尚未露脸的太阳。

他来到船库台阶处,那儿没人,也没有任何动静。身上那套宽大的水手服和羊毛软便帽相当保暖,但他仍然伫立石阶,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全身发抖。

那几座船库隐约浮在黑水之上。突然由其中冒出一个空沉沉的声响,是隆隆的敲击声,重复了两次。亚刃感到毛发直竖。一条长影子溜了出来,静静浮在海水之上——原来是一条船,轻轻滑向码头。亚刃跑下阶梯,上了码头,跃进那条船。

“握好舵柄,”船首站着一个模糊轻飘的身影,是大法师,他说,“稳住船身,我要升帆了。”

他们这时已经出了码头,船帆由船桅展开,宛如白翼,迎向渐强的曙光。“西风让我们省得划船出海湾,一定是风钥师父送给我们的出航礼。孩子,看看这条船,她行进得多轻松!嗯,西风外加晴朗破晓,真是风和景明的春季‘平衡日’。”

“这条船是‘瞻远’吗?”亚刃听过一些歌谣和传说中提到大法师的船。

“是。”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忙着拉绳子。风力变强时,这条船猛冲了一下并转向。亚刃咬紧牙,努力让船平稳下来。

“大师,她行进得是很轻松,但有点任性。”

大法师笑起来。“让她随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说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面向亚刃,“亚刃,听好,现在起,我不是什么大师,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鹰,你是我侄子,名叫亚刃,跟在我身边学习海事。我们是英拉德岛来的。什么城镇呢?最好是大城镇,免得凑巧碰到同镇的人。”

“南部海岸的特密耳镇如何?他们跟每个陲区都有生意往来。”

大法师点头。

“不过,”亚刃谨慎道,“您说话不太有英拉德口音。”

“我知道,我说话有弓忒岛口音。”他同伴说着笑起来,同时举目观望渐亮的东方,“但必要时,我猜我有办法模仿你。就这么讲定了——我们从特密耳来,这条船叫‘海豚’,我不是大师,也不是法师,也不叫雀鹰,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侯鹰,大师。”

亚刃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侄子,多多练习。”大法师说,“练习就会。你以前除了是王子,不曾扮演别的角色。而我,倒是以很多身份出现过,最少扮演的角色——可能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担任大法师……我们要往南去找艾摩石,就是大家用来刻成护身符的蓝矿石。我知道英拉德人很看重那种矿石,都把它当护身符,用来避免着凉、扭伤、落枕,还有失言。”

亚刃笑了起来。过一会儿,他抬起头,船刚好悬在一波长浪上,他瞧见太阳边缘抵着海平面。一转眼,熊熊金光在他们面前放射。

由于海浪滔滔,小船随之起伏,雀鹰站着时,必须一手扶住船桅。他面向春分时刻的日出,唱起歌来。亚刃不懂太古语那种巫师和龙族所讲的话,但他听得出歌词中含有赞美与欢悦的成分,而且节奏强烈。那强烈的节奏,正如浪潮起落或日夜交替那种连绵永恒的节奏。绥尔湾的海岸先是在他们右边,继而在左边,接着又渐渐落在后方,他们乘风破浪,披戴阳光,进入内极海。

由柔克岛到霍特镇,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航程。但他们仍在海上度过三个夜晚。大法师本来急于出发,但一出航,倒是耐性十足。他们一离开柔克岛受法术制衡的天候,风向就整个相反了。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一位风候师父都会立即召唤法术风注入船帆,但大法师没那样做,反而一连数小时借机教导亚刃,如何在顽强的逆风状态下,在伊瑟耳岛东岩石状如犬齿的海域驾船行驶。出海第二天,下雨,是三月冷飕飕的劲雨,但他没有运用任何法术驱雨。次日夜里,他们在霍特港的入口外,躺在安静寒冷多雾的黑暗中过夜。亚刃思前想后,认为经过短短这两三天,他已经了解大法师了:大法师根本不操作法术。

不过,他是无可匹敌的水手。与他行船三天,所学的驾驶技术,超过在贝里拉湾操船竞赛十年。法师与水手相差不远,两者都与苍穹和大海的力量打交道,有时也屈折大风为己用,以便转远为近。所以,是“大法师”也罢,是海上商人侯鹰也罢,实在没什么差异。

他虽然十分幽默,但也相当沉静。不管亚刃多么笨拙,他都不烦躁,非常有容忍力。亚刃心里想,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船伴了。不过,这位大法师会一连数小时陷入自己的思考中,等到不得不开口时,声音虽然粗嗄沙哑,却能一眼看穿亚刃。这些情形虽然没有减弱男孩对他的爱,但恐怕多少缓和了对他的喜欢,也使那份爱带上了几分敬畏。

雀鹰可能有所感觉吧,所以在瓦梭海岸外那个多雾之夜,他零零星星向亚刃谈起自己。“明天,我不想立刻又进入人群中,”他说,“我一直假装自己很自由……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假装我不是大法师,甚至不是术士。假装我是特密耳来的侯鹰,没有背负责任或特权,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他停顿一会儿,才继续,“亚刃,碰到重大的选择和决定时,要尽量小心。年少时,我曾经面对两种选择:‘有所不为’与‘有所为’的人生抉择。结果,好像鳟鱼跃向苍蝇,我莽莽撞撞地投入了后者。可是,每项行为举动都把你与它、与它的结果,紧紧捆缚在一起,促使你不断行动。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碰到行动与行动之间的一个空当,可以停下来,只是单纯地存在着,或是彻底想一想:你是谁。”

亚刃心里想,这人既然贵为大法师,怎么可能对“他是谁”“他的人生作为”还有疑惑?亚刃一向认为,这种疑惑专属于尚未涉世的年轻人。

他们的船在寒冷的广阔黑暗中摇晃着。

“所以,我喜欢海。”黑暗中响起雀鹰的声音。

亚刃理解,但他的思绪还在前行,想着他们在海上的这几个日夜、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和他们的目的。眼见同伴谈兴正酣,他终于逮住机会问:“您认为我们能在霍特镇找到我们要寻查的东西吗?”

雀鹰摇头,意思也许是不能找到,也许是他不晓得。

“可不可能是一种瘟疫、一种传染病,由一座岛屿流传到另一座岛屿,摧残农牧与人类心灵?”

“瘟疫是‘一体至衡’的一种运转,它是均衡的一部分。但这次的情况不同,它含有邪恶的腥臭。万物的均衡自行回正时,可能需要我们吃点苦头,但还不至于叫人丧失希望,更不会使人丢弃技艺、遗忘创生语。‘自然’不会这样违背情理。目前的情况,不是至衡的‘回正’,而是至衡的‘颠覆’。只有一种生物可能做到。”

“是某个人做的吗?”亚刃试探着问。

“是我们人类做的。”

“怎么做到的?”

“借由无节制的生存欲望。”

“欲望?但是,冀求生存有错吗?”

“没有错。然而,我们要是渴求掌控生存,就难免盼望无尽的财富、盼望无懈可击的安稳、盼望长生不老等等。这样一来,生存就变成贪欲了。要是再让知识与这种贪欲结盟,邪恶即告诞生,天下的均衡也随之动摇。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毁灭便降临了。”

亚刃仔细思索一下,才说:“那么,您认为我们是在查访一个人?”

“对,我认为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法师。”

“可是,根据家父与其他师长的教导,我一向以为巫道的高强技艺依赖‘大化平衡’,也就是囊括万事万物的‘一体至衡’。既然如此,它就不可能被人拿来作为邪恶的用途。”

“这是备受争议的一个问题。”雀鹰带了几分讥讽地说,“‘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境’……地海诸岛都知道,有的女巫会施不洁的法术咒语,有的术士会利用技艺获取财富。还不止这样。当年曾企图泯除黑暗、令正午太阳停驻的‘火焰领主’,也是高强的法师,连厄瑞亚拜都险些打不过他。至于莫瑞德之敌,又是另一位高强的法师。只要那位法师出现,全城民众都得向他下跪,军队会为他舍命作战。他用来对抗莫瑞德的法术实在太强大,以致他被杀死时,法术竟然终止不了,最后,素利亚岛因无法承受而沉入海底,岛上一切尽悉毁灭。这是具备巨大力量与知识的人为邪恶效命并借之壮大的例证。因此,服膺善道的巫术是否永远是较强的一方,我们也实在不知道,顶多只能怀抱这样的希望而已。”

抱着获得肯定答案的希望,结果总是破灭。亚刃发觉,自己很不甘愿接受这种令人心寒的事实,过一会儿便说:“我猜我可以明白,为什么您说只有人类会行恶。毕竟,就连鲨鱼也是必要时才杀戮。它们生性单纯无知。”

“这也是为什么世上没有什么能抵挡我们行恶。滔滔人世,只有一样东西能抵抗心怀邪恶的人——那就是另一个人。我们的光荣隐藏在我们的耻辱中;我们的心灵能为恶,但也唯有我们自己的心灵能克服恶。”

“但龙族呢?”亚刃说,“它们不是更加会作恶吗?它们单纯无辜吗?”

“龙!龙性贪、不知足、叛逆,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但它们邪恶吗?我是何等人,怎么有资格评判龙的行为……亚刃,它们比人类睿智,与它们相处,宛如与梦相处。人类做梦、施法、行善,但也为恶。龙却不做梦,它们本身就是梦。它们不施魔法,魔法就是它们的本质、它们的存在。它们无所作为——它们仅是存在。”

“巴欧斯的龙皮弃置在榭里隆,”亚刃说,“那条龙是三百年前英拉德岛的柯渥亲王杀死的。从那天起,就没有龙再到英拉德岛逞凶了。我见过巴欧斯的皮,像铁那么厚重,非常巨大,据说要是整个展开,可以遮盖整个榭里隆市场。仅一颗牙就有我的手臂那么长,但他们说,巴欧斯是只幼龙,还没发育完全。”

“听起来,你很想见到龙。”雀鹰说。

“是呀。”

“它们的血是冷的,而且有毒。你千万不要注视它们的眼睛。它们比人类古老……”大法师沉默片刻,接着说,“我过去的作为,虽然有的已经忘记、有的至今仍感遗憾,但我永远记得,有一回曾亲眼目睹龙群在西方岛屿上空的夕阳风中飞舞。我已知足。”

说完,两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声外,一无声响,四周也没有光亮。末了,在那片深海之上,他们终于入睡了。

早晨明亮的薄雾中,他们驶进霍特港。港内有上百船只停泊或正要起航,有渔船、捕蟹舟、拖网捕鱼船、商船、两艘二十桨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桨大船,还有一些狭长型的帆船。那种帆船配备特别设计的三角帆,这种帆利于在南陲这一带的燠热静浪中捕捉海风。“那是战船吗?”驶经其中一艘二十桨大船时,亚刃问。他同伴回答:“根据船舱中的链闩来看,我判断那是奴隶船。南陲这一带,有人从事贩奴。”

亚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轮机箱,取出他的剑。上船时,他将宝剑包得密密的,收起来放在轮机箱内,预备离船时才拿。这时,他打开包裹,入鞘的宝剑握在手中,配挂的带子悬垂着。他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

“这不像海上商人用的剑,”他说,“剑鞘太精致了。”

忙着操舵的雀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佩戴,就佩戴。”

“我原来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作为宝剑而言,它的确是一把有智慧的剑。”他同伴说着,提高警觉,留意正在穿越的拥挤海港,“它不就是那把不情愿让人使用的剑吗?”

亚刃点头。“传说是那样。但它已开杀戒、杀过人了。”他低头注视宝剑细长但被握旧了的剑柄,“它杀过人,但我没有,这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少不更事。它的年岁大我太多……我还是带刀好了。”说完,他将宝剑重新包好,塞在轮机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鹰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孩子,你能帮忙把桨拿好吗?我们要向台阶旁的码头驶去了。”

霍特镇是群岛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哗的岸边,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整个城市好比一大团斑斓的色块。住屋的泥墙有红色、橘色、黄色、白色;屋顶瓦片是紫红色;潘第可树沿着高处街道开了一簇簇暗红色花朵。俗丽的条纹雨篷一张接着一张,为狭窄的市场遮荫。码头阳光明艳,岸边后头的街道好像一个个暗色块,充满阴影、人群与市声。

等他们系好船,雀鹰弯腰,好像在检查绳结,同时对旁边的亚刃说:“亚刃,瓦梭岛有很多人认得我,所以你现在注意看一看,好确定你认得我。”他直起腰杆时,脸上伤疤不见了,头发变得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点上翻,与他同高的紫杉巫杖变成一支象牙细棒,插在上衣里。“汝识得吾否?”他咧开嘴巴笑着问,而且说话带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汝伯乎?”

亚刃在贝里拉的宫殿见过巫师变脸,那是在演出哑剧《莫瑞德行谊》的时候。所以,他晓得“变脸”仅是一种幻术,于是冷静地回应道:“噢,认得,侯鹰伯父!”